正文 第1章(1 / 3)

?殷桓(寧作我)

1 舉薦

剡山。

雲房內一老一少、一僧一俗相對而坐。老僧白須飄飄,正在品茶。對麵的少年郎不過二十歲光景,垂眉斂目,默然以對。

“你不問我喚你來做什麼嗎?”

“師父喚我來做什麼?”少年弟子恭敬有禮。

老僧歎了口氣:“你是個修行的奇才。在你這般年紀,我的定力修為無如此深。隻可惜你心不在此。

“師父繆讚。”

“行啦行啦。 你是我的關門弟子,也是我最心愛的徒弟。隻我們師徒在此,沒必要過於拘謹守禮,言不由衷。你進我禪房兩個時辰了,除了請安問好,沒再多說一個字。我承認是想看看誰先沉不住氣,隻是這樣一來隻怕到明日此時還分不出個勝負。”

“這是您給自己找台階下?”

老僧大笑,“你這孩子是留不得了,麵冷嘴壞,沒的防礙我多年的修行。”

少年這才露出些微的訝異:“師父是要我走?”

“你豈非得償所願? 你對佛理沒興趣,又不好老莊,一點也不肖乃父,更加不象是我的徒弟。

再留你在此地也沒意思。”

少年咬咬牙:“弟子隻是還未靜心頓悟,師傅再給弟子一些時間。”

老僧歎道:“從你十歲來此,一晃也有十年了罷。十年的時間還不夠嗎?我遲遲不給你剃度,便是為此。你雖有慧根卻無慧心,這和尚是做不成了。隻要不殺戮造孽,在家做個居士也是一樣。”

少年歎道:“父母早喪,哪裏還有家。”

老僧喝道:“咄,大丈夫誌在四方,哪裏不可為家?”

少年啼笑皆非:“師父,您是個出家人,談什麼大丈夫。”

老僧笑道:“世上的道理都是一樣。我雖是個和尚,和你父親談論老莊,清談玄學卻不輸乃父,彼此也頗談得來。若非這段淵源,這世上諸多佳弟子,我怎麼偏偏收你為徒?

你我師徒一場,也是緣分。我十八歲前也有選擇,是做大丈夫還是做大和尚,結果我選擇了出家清修。然而一個人的身份隻是表象罷了。往深處看,我也不過是我。褪去浮華表麵,也隻得自然本色,遠不如外界所傳的那樣光彩奪目。隻是俗名累人,我本性又不是想要驚世駭俗之人。然而私下裏我倒還是喜歡我的大丈夫本色,對這付臭皮囊也戀戀不舍,以致年逾耄也舍不得成佛登仙。所謂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少年默然半晌,說道:“這句話是我父親說的。”

“不錯。 然而他說起時,心情大不同。世人多好比較,非要分出個高下。大司馬桓溫少年時與你父殷侯齊名,兩人都競爭心熾。桓溫問你父親 ‘我跟你比起來怎麼樣?’,你父親回答他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你父親其實看不起桓溫,又極不願退讓,所以通篇‘我我我’的,半點不提及桓溫。嘿嘿,持才傲物,以言傷人,未免太低估被羞辱者的報複心了。”

少年抬眼望了望他,慢吞吞地道:“當著兒子的麵說他父親的不是,這明智嗎?”老僧搔搔頭, 罵道:“******。你這小子好偏心,隻記掛著生你的親父,我這養你的師父你就不記得了?跟我斤斤計較!”

少年笑道:“師傅越發粗魯了,急起來就跟個小孩子一樣。嘖嘖,外人若知道道德學問為世人所景仰的有道高僧內裏是這付德性,不知道會怎麼說。”

老僧笑罵:“你這小子!好了,廢話少說,讓我快快把你打發了是正經。喏,這封信你看看。”

少年接過看了一遍,“是車騎將軍桓衝的來信?”

“不錯。 他請我推薦個有學問的弟子去他家任教,教他那一幫子侄輩。我想派你去最合適不過了。”

少年怒道:“我哪裏合適了?師父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和桓家的過節。”

“稍安勿躁! 你聽我說。桓家支係旁親眾多,連帶家人奴仆,就說是過萬也不誇張,難道你與他們個個為敵?就算桓溫與你有怨,前些年他也已經死了。逝者已逝,一死百了,這段仇怨你就放過了罷。聽說你堂兄仲文娶了桓溫的女兒,你們殷桓兩家也算得是親戚了呢。”

少年握拳咬牙,氣得說不出話來。

老僧溫言勸道:“說起來你父親與桓溫也不過是俗事上爭高下,還不曾兵刃相見,也算不上是你的殺父仇人,你不必恨他至此。”

少年目中有淚:“我父親若不是受他彈刻被廢為庶人,也不會鬱鬱而終;我母親不會受家族排擠貧病交加而亡;我也不會十歲上變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多看後麵無益,你前麵的路還很長,切莫叫仇恨伴你一生,使你也鬱鬱寡歡不得樂趣。”

少年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已經不恨了,可是也沒必要跟那家人有所往來罷。天下之大,我哪裏不能去?”

“可是你心結未解終不能快活。 你誌向不在山水之間,要有所抱負,要躋身廟堂,難免會跟桓家的人打交道。早適應早好。或是豁然開朗,或是敗下陣來,都算是對自己有所交代。

掩耳盜鈴可不是辦法。”

少年垂首不言。 老僧笑道:“那就這樣說定了。那,這是我的回函,你帶著它明早就上路罷。”

少年抬起頭,瞪視他道:“您老早就設計好了?!”

老僧嗬嗬笑道:“必要時我自會教導你尊師重道的道理,哪由得你不去!”

*****

殷仲思無聊地看著廳裏的地磚,對主人家的殷勤倍感不耐。

桓衝笑問:“竺法深大師身體還清健罷?”

“托福,安康。”

桓衝暗暗有些奇怪。這年輕人自進得門來便極其沉默寡言,非問不答,答起來又象是極不情願,三兩個字便完事。不知是竺大師門下用字精簡、惜墨如金呢,還是這少年自己生性乖僻不喜多言。

“先生高姓?”

“殷。書信上有。”

“是是是。”書信上說有殷姓小徒前來任職。桓衝肚子裏嘀咕,摸不清他的路道,不敢輕易得罪。”大名不知可否見告?”

“仲思。”

“殷仲思殷仲思, “桓衝喃喃自語,覺得這名字似曾相識。”不知與殷仲文殷仲堪兄弟有無瓜葛?”

“隻是遠親。”殷仲思淡淡地道。

“原來如此。”桓衝臉上帶著笑,肚子裏卻想要罵人了。他也料想過既是竺大師的弟子必有過人不凡之處,然而這般孤傲無禮,也未免過分。想他也是堂堂車騎大將軍,溫言賠笑,也算禮數周全。象他這般不識時務,簡直是要砸了這現成的飯碗。”尊師歸隱不肯出仕,卻肯薦高徒來此做西席,君家師徒的誌向真是不同!”

“在山為遠誌,出山為小草。我不堪清修之苦,家師卻樂在其中,自是不同。”

“閣下名仲思,不知都有哪些可思?”

“在家思孝敬,事君思忠誠,交友思信義,如此而已。”

桓衝幹笑兩聲:“閣下忠孝節義四字俱全,佩服啊佩服。”悄悄給下人使了個眼色, 下人會意,不動聲色從邊門出去,不一會兒,奔到門前通報道:“大人,謝安謝大人急件,請您出來一下。”

桓衝臉一板,斥道:“胡鬧,沒見我正陪著貴客嗎?”

下人道:“是是。可是信使說十萬火急,片刻耽誤不得。”

“咳咳,你看這……“桓衝做抱歉狀。要是識時務一點的客人必定給他個台階下,隻需道一聲:“大人隻管先去處理緊急公務,勿以在下為念。”可是殷仲思隻是冷眼看他惺惺作態,在一旁不做聲。

好在桓衝是在官場上進出的人,這點小尷尬難不倒他。旁人不給他台階下,他自會找台階下。又笑了兩聲,道:“殷先生且寬坐,老夫去去就來。”也不等他回答,怒衝衝走了出去。

夫人正在內房等他,見他進來,問道:“新來的先生怎樣?”

桓衝餘怒未消,道:“太也狂妄,極沒有禮貌。別說放這樣的人在府裏吃不消,隻怕沒的教壞了孩子們。”

“既然敢這樣驕傲,總有幾分才學罷。”

桓衝重重“哼“道:“有才學有屁用。我是要先生來教孩子們知書達理,不是狂傲不羈。

阿蟠已經夠驕的了,再來一個,如何得了!”

“也許能彼此相克也未可知。”

“而且家裏還有一幫女孩子,過個幾年就要許人了。這先生也太年輕了些。”

夫人問:“有多大?”

“十九二十歲罷。神態倒老成,臉上總有稚氣。”

夫人輕笑道:“阿蟠都十七了,這先生隻大個一兩歲,隻怕孩子們不服氣他。”

“反正這個人我也不想用了,這些問題也就不再是問題了。”

“可是你千裏迢迢休書把人要來了, 這會兒要人家走,隻怕難以啟口。再說,我們也不能得罪了竺大師。他為先帝所推崇,朝中大老多與他結好,桃李故交遍布天下。他推薦來的弟子,沒有正經堂皇的理由而隨隨便便打發掉,那可是大大得罪了他老人家。他若是給你點顏色瞧瞧,雖不動筋骨,隻怕也要去一層皮。”

桓衝皺眉道:“我也想到這一節。隻是不知為什麼,覺得留他在此大大不妥。”

夫人截口道:“得罪了竺大師也是大大不妥。”

“我知道。為今之計,最好是讓他自己求去。”

“可千萬別怠慢他。傳出去不好聽。”

桓衝苦笑道:“哪有兩全之計。最多以後再修書給竺大師,說是因為前方軍事緊急,才會心不在焉,無心慢待了他的徒弟。竺大師就算心中不甚痛快,也不好多責備我什麼。好在剛剛桓福機警,說是謝安的緊急公文到此,片刻不能耽誤,這才讓我得以出來同你做個商量。我這番說辭應該不會有什麼破綻。”

夫人點點頭:“如此最好。”

*****

殷仲思獨坐無聊。桓府的下人一個個乖巧機警得很,一看這架式就知道這不是主子看重的貴客,想來就算怠慢了也沒什麼要緊。何況這間本是偏廳,不是款待貴客時用的大廳。廳裏沒什麼貴重的物事,就是牆上懸掛的字畫也不是什麼精品,不過是幾位少爺與平時三五知己閑時隨意的塗鴉,不怕他會順手牽羊偷了去。一看桓福總管隨老爺離開,也都偷偷開小差溜走了。所以片刻之後,隻留殷仲思一人在此。

殷仲思正在隨意觀賞牆上的字畫, 忽聽一個聲音在說:“小姐,走了啦。要是被老爺知道了,又是一頓好罵。”

一個軟軟的童聲笑道:“不會的。阿爹隻是裝裝樣子,其實是隻紙老虎。”

先前的聲音不滿:“你是他寶貝的女兒,自然不會怎麼樣。我們這些做下人的可慘了。

老爺一定會編排我們沒有努力、用力、非常賣力地勸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