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趕著藍漆紅漆的大車,有的步行,有的騎馬,二十英裏方圓的農夫利村民都聚集到蒙什鎮上去了。他們大多帶著妻子和孩子,帶著拿到市上去賣的穀子、麥子和牲口,帶著家裏女人冬夜織成的麻布和毛絨。但是他們同時也去買東西。
草場上麵,繞著撒克孫時代的古十字架密密地擺著攤,中間隻留幾條狹窄的小街,小街裏人來人往非常擁擠,都穿著休閑的服裝——長褲子,縐領兒,長袖大褂——雖然是很多年前的樣式,卻都還有簇新的褶痕,因為一年裏難得穿幾次。鼓嘭嘭地敲著,胡琴吱吱地拉著。那些擺攤的人大聲吆喝著自己的貨色,大都已把喉嚨喊啞了。好奇的群眾站在那裏睜大了眼睛,同情地看著一個滿頭大汗的人在那裏拔蛀牙,而那牙科郎中還在大聲宣揚他的拔牙是絕對不痛的。有一個人在吞火,有一個在踩高蹺,也有跳蚤的演戲,也有屈身的柔術,也有變戲法的,也有猴兒戲,也有木偶戲。有個大帳篷上麵高高插著一麵旗,報告裏邊的戲已經開鑼了,可是當時清教徒的影響仍然很強大,所以裏麵的看客很稀少。
琥珀夾在什阿波和卡爾茲兩人中間,皺眉頓足,眼睛不住地在人群中穿梭。
他在哪裏呢?
她是七點鍾就到那裏的,現在已經過了九點了,卻還沒看見嘉爺或是他那班朋友們的影子。她焦急得胃裏如同攪奶油一般,手上不住在流汗,嘴裏越來越發幹。哦,假如他來的話,現在一定該到了;他一定已經走了,他已經忘記了我而直接走了……
傻頭傻腦的高個兒卡爾茲拿用手臂碰了她一下。“你瞧,琥珀,這個你喜歡嗎?”
她側過頭,看見一群人正圍著一個活布丁在狂笑呼喊,那活布丁站在一個平台上,已給人家全身扔滿麵糊了,她卻隻向那圍著的觀眾搜尋。
哦,他為什麼不來呢?
“琥珀——這條帶子你喜歡嗎——”
她分別給他們回了一個迅速的微笑,試著不去想他,可是辦不到,從她睡醒起,他分分秒秒都在她的思想裏和情感裏,要是她今天不能再見到他,她知道她會失望得活不下去的。她想自己平常失意的事情也有過不少,而這次的失意居然大到了極點。
她今天出門格外精心地裝扮了一番,知道自己確實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漂亮過。
她的裙子長到腳踝,是一種閃綠色的麻毛交織料所做的,背後高高地掀起,露出裏麵一件紅白條子的緊身來。她把她那黑色馬甲的花邊抽得極緊,以便特別顯出她的細腰身;又瞞著莎娜把她的白色寬衫領子解得非常低,一直低到胸口的坳裏。她的頭頂盤著一個白色金錢菊的花圈,是用花枝紡織而成的,一隻手裏拿著一個闊簷的草涼帽。
那兩個憨徒一直圍繞在她的左右,口袋裏邊叮叮當當地響著幾個錢,不停地問她要不要這樣,要不要那樣,最終使她覺得惱恨了——難道就這樣子跟他們盡管混下去嗎?
“我想我喜歡這個——”她漫不經心地指著櫃台一大堆東西裏邊的一根紅緞帶子說,不料在她說完這話皺著眉頭掉轉頭去的一瞬間,她就看見了他。
“哦!”
她先愣了一會兒,這才突然撩起裙子,向他那邊奔去,丟下那兩個人無比驚訝地背她身後瞪著。嘉爺、阿穆比和一個年輕人剛剛走進市場來,正站在那裏,一個賣菜老太婆按照古代習慣跪著給他們擦靴子。琥珀跑到他們麵前,已經是喘不過氣,卻仍微笑著向他們行了個禮,他們也都脫下了帽子,很嚴肅地回她一鞠躬。
“啊呀,我的寶貝兒。”阿穆比非常興奮地說道,“你這娘們今天多美啊,我出了娘胎還是第一次見識呢。”
“算了吧,爺。”她說著,心裏很感激他。但她的眼睛馬上移到嘉爺臉上去,見他正注視著自己,那一種眼光不覺使她的臂膀和脊背都抖動起來。“我擔心——我擔心你已經走了呢。”
他微笑了笑。“鐵匠也趕集去了,我們隻好自己動手釘蹄鐵。”說著他環視了下,“唔——你建議我們先去看什麼?”
他的眼睛和他嘴角的表情都那麼懶洋洋,好像隻覺得她很好玩。這使她有些難堪,一時語塞,不知所措,同時對自己有點失望。因為她如果想不出一句話來說,如果隻讓他看著自己臉上這樣一陣白一陣紅,如果自己竟像一個呆子似的一直瞪著他,那麼她怎麼能夠使他感動呢?
現在那老太婆擦完靴子了,他們每人扔給她一塊錢,她就別尋生意去了,隻是走了幾步又回轉頭看看琥珀。琥珀漸漸成為眾目的焦點了,因為那幾個騎土跑到這裏來,人人都在注意他們,至於一個鄉下姑娘怎麼也跟他們混在一起,自然也是大家都要驚異的。琥珀看見大家這麼注意她,本應該覺得很高興,但是她害怕家裏人也看見她,那就不得了。她認為他們必須趕緊離開,走到一個安全清靜的地方去。
“我知道我要先看什麼的。”阿穆比說,“我要先去看看那邊那個賣酒的攤子。這裏下去有一個十字路口,我們到那裏去碰頭吧,等到太陽到了這裏的時候——”他向頭頂的天空指了指,然後又鞠了一個躬,和那年輕人離開他們走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等著他給她一點暗示,可是他並不開口,她就轉身向戲班子帳篷那邊走去了,那時市上的人還很擁擠,那帳篷的地方是比較偏僻的。他走在她的旁邊,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話說。琥珀興奮地要麼想大聲嚷嚷要麼說不出話來!
她這時痛恨自己太無能,惟恐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會被他恥笑。昨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想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舉動非常優美而自然,總以為隻要對他施一點魔力,就能跟對安塔姆、什阿波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男人同樣不費氣力的。誰知現在她發覺他們之間還隔著很大一段距離,她竟想不出辦法來克服。
琥珀為了要掩飾她的羞愧和惶惑,對他們經過的每個攤頭都以極大的興趣注視著。最後走到一個攤頭,有個年輕女人擺著很多亮晶晶的首飾在那裏賣,嘉爺低著頭看了她一眼。
“你瞧那邊那些東西,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琥珀又驚又喜地掃了他一眼,那攤上的所有東西她都覺得很好,但是她知道它們的價錢自然是很貴的。她雖然穿過耳朵,莎娜又曾告訴過她,說等她出嫁的時候,有她母親留下的一對耳環要給她戴,從未戴過那個攤上的那種首飾。現在她要是戴了這樣的首飾回家去,邁特姨爹看見了一定要爆發脾氣,並且莎娜姨媽一定又要提起要她出嫁的話來了,可是那些首飾的誘惑力太大了,更何況是嘉爺贈給她的東西,她就無法拒絕了。
當時她就直接了當地回答他。“我想要一對耳環,爺。”
那攤子後邊的年輕女人看見他們停了腳,早就打開她的話匣子,把項圈、梳子、鐲子之類一樣樣地拿給他們看。現在聽見琥珀說要耳環,她就立刻抓起一對著色刻花玻璃墜子的長耳環來,送到她的眼前。
“你瞧這個,好乖乖!這是連伯爵夫人也戴得的,我敢打賭!你把頭湊過來,好姑娘,我來給你戴起來試試看吧。再湊過來些——行了。喏!你這位老爺請來看看,我敢發誓,她戴起這個來簡直煥然一新呢,簡直是個貴族夫人了!這兒,你自己拿這麵鏡子照照看——哦,我敢發誓,我真的沒有看見過誰戴起來會像你這樣判若兩人的,好乖乖……”
她的說話如同連珠炮一般,一邊拿著一麵鏡子去讓琥珀照。琥珀伸著頸脖子,把鬢邊的頭發往後掠了掠,以便耳朵能露出來,一雙眼睛喜滋滋地閃亮著。她感覺戴上了這對耳環,似乎就顯得非常高貴,同時卻又有些不大規矩的樣子。她帶著微笑向嘉爺瞟了一眼,看看他的反應,心裏急著想要它,卻又不敢表現得過分迫切,生怕太迫切了他就要看不起她。嘉爺咧了一咧嘴,就把臉朝著那擺攤的女人。
“多少錢?”
“二十個先令,爺。”
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個金幣來,往那攤子上一扔。“很便宜,很便宜。”
他跟琥珀繼續前進,琥珀得了這贈品,心裏快樂,總以為它是真金和寶鑽做的。“我要一直保留著它,爺,我敢發誓,從此我不會再戴別的首飾了!”
“你喜歡它我就高興了,親愛的。現在我們做什麼?你想要看戲嗎?”
說著,他向他們快要走近的那個帳篷點了一點頭,琥珀因為家裏人一向禁止她看戲,當然是很想去看的,就朝帳篷那邊渴望地瞟了一眼。可是她立即又猶豫起來,一部分因為她怕在那裏遇見熟人,但是多半卻因她想跟他兩個人在一起,不願意任何人看見他們。
“哦……唔……不瞞你說,爺,我家邁特姨爹是不準我去的……”
她站在他身邊,心裏正盼望著他替她決定行動,卻在不到十碼路之外,看見她家愛妮和茅琳貝、沙佳露站在那兒。她們三個人都目瞠口呆地瞪著她,臉上顯露出掛著驚惶、憤怒,和嫉妒的神情。琥珀跟她的表妹眼睛接觸了一下,不禁嚇得倒抽一口氣,然後迅速扭轉頭,裝做沒有看見她們,手指顫抖抖捏著她的帽簷。
“唉呀,爺!”她緊張得低聲說,“我的表妹在那邊呢!她一定會跑回去告訴我姨媽的!我們從這條路走吧——”
她並沒有看見嘉爺臉上的笑容,因為她說剛才那句話時就拔腿鑽進了人群。他也沒有回頭看那三個女孩子,就跟在她後邊走去,琥珀隻回過一次頭,看看愛妮並沒有跟蹤她,這才向他勉強裝出了一個微笑。可是她真的嚇壞了。愛妮一定會跑回家向姨媽姨爹告狀,然後一定會派人來找她,把她抓回家去嚴加看管的。他們必須趕緊跑掉,跑到沒有人看見的地方去——因為她已決定要享受這一兩個小時,以後無論怎樣她都不管了。
走了一會兒,她說道:“這裏就是墳場,我們進去向井裏許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