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克穀陰鬱地靠在鍋台上,他的手插在褲袋裏,他那本來美好的容顏呈現慍色,一雙眼睛瞪著地板。在房間的另一頭,察理對著一張桌子,凝視著一口鐵鍋,那鐵鍋放在一盞油燈上,裏麵沸騰著一百種不同的藥草。現在他非常小心地拿起一個匙子,量了滿滿三匙的香草末放到鍋裏,將它攪拌勻了。
他哥兒倆是在禦用的實驗室裏,周圍有許多坩堝、蒸餾器、膽瓶、蛋形蒸藥器,還有許多玻璃的燒杯,裏麵滿滿裝著藥粉、藥膏、五顏六色的液體,以及原質油。架子上陳列著各種大小、各種質料的蛋形瓶,一堆一堆的書豎立在地板上、桌子上,都是古皮裝燙著金字的。原來察理二世的主要嗜好之一就是化學,而當時的化學還沒有跟中古時代巫婆的煉丹術分家。在他流亡期間,雖近乎求乞為生,可是碰到了走方郎中有什麼秘傳藥方,也不惜從那萬分拮據的川資裏提出錢來買。
“你究竟見了什麼鬼,”察理一邊拌藥,一邊頭也不回地這麼說道,“讓她把你弄得這麼狼狽?”
伊克穀深深歎了一口氣。“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呢。她相貌實在醜得像一個老鴇,眼睛鼓出來,身段就像這樣——”他拿雙手比擬一個醜陋女人的模樣。
察理微笑起來。“可能你就上這個當。照你的觀察,凡是漂亮的女人大都認為自己不必一定要聰明,海德艾尼卻是聰明的——你不認同嗎?”他仿佛覺得很有趣。
澤梅斯心情不安,眉頭緊鎖著。“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上的當,我一定是喪失理智了。會簽那該死的婚約!”
“而且是用你自己的血簽的。這件事情有得瞧呢,澤梅斯。好吧——你是約也簽過了,人也睡過了,她是懷了孕了,現在怎麼樣?”
“沒怎樣,我隻希望永遠不再見她。”
“婚約跟舉行儀式同樣有約束力,澤梅斯,這你總該知道,無論你心裏喜歡不喜歡,你總要跟她結婚的,她肚裏的孩子是你的孩子,要姓你的姓了。”
澤梅斯從鍋台上抬起身子,走到房間的那一頭,向他哥哥正在攪拌的藥鍋裏瞥了一眼。“嗨!”那官爺道,“多嗆人的臭味啊!”
“的確很真,我同意,”察理承認道,“可是當初把這方子賣給我的那個人說,這是治瘧疾的最佳良藥,你總知道倫敦與瘧疾就是同音詞呢。我深信不疑,到了今年冬天你就非向我買一服吃吃不可了。”
澤梅斯心神不寧,滿腹怒氣,轉身走開了,過一會兒他又把自己結婚的事提起來。“我並不確定。”他慢吞吞地說道,“你剛說的話完全對,那小孩子可能並不是我的。”
“現在你聽說了什麼?”
澤梅斯忽然又回到他這邊來,他的表情變得很認真,而且愈加激動。“希科列兩天之前來看我,對我說艾尼跟他睡過覺。後來傑亨利和澤民也發誓說跟她睡過覺。”
察理對他的兄弟看了許久,觀察著他的臉色。“那麼你就相信他們嗎?”
“當然相信他們啊!”澤梅斯很誠懇地說,“他們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怎麼會不相信他們呢?”
“好吧,希科列、澤民和傑亨利正好是英國的三個一流說謊家。你想他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句話?因為他們明白這是你愛聽的一句話。是不是?”察理的眼睛微微眯起來,做出一臉的狡炸。他比他兄弟本人更加了解他。
澤梅斯沉默了好久,可是最後他帶著幾分羞愧輕輕說道:“是的,我想可能是的。可是我見什麼鬼定要把海德艾尼看得比別個女人貞潔些呢?她們都是有一種代價的——”
“那麼她的代價就是結婚了。”察理說著,把藥鍋從火上拿下來,旋滅了那盞油爐。然後他從一張椅背上拿下他的緊身短衣,把它穿上了。“你聽我說,澤梅斯,我對這件事情也跟你一樣不大高興。她雖然是我宰相的女兒,卻畢竟是平民出身,不配跟我們王族中人通婚。但你要是跟她有了孩子,卻不和她結婚,那是要在整個歐洲都惹起惡感的。如果不是宰相的女兒,那就不管她是什麼人,我們總還有法兒可想,無奈那人偏偏是這樣一個身份,我想你就隻有一條路可走了,馬上就和她結婚,並且要辦得盡量體麵。”
“但是相爺不想這樣呀,他已把她關在她的房間裏,並說他寧肯把她送進堡塔裏去殺頭,也不願她跟斯圖亞特王族中人聯姻,以致羞辱王室。”
“海德安得霍原是先王的忠臣,對我也一直盡忠。他忿怒自己的女兒,當然毋庸置疑,但還有一點你也要相信——他並不僅是為斯圖亞特王族考慮,他很清楚,要是他的女兒嫁給你,就等於給他自己樹起無數新仇敵,妒忌是不會產出愛來的。”
“倘若陛下認此為良策,那我會和她結婚——但是太後那邊怎麼辦呢?”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察理,那樣子有點滑稽。
察理大笑起來,伸出一隻手臂摟住他兄弟的肩膀。“太後估計會婆婆媽媽得要死的。”“婆婆媽媽”就是歇斯底裏的普通名稱——她向來不喜歡海德——她的王族自尊心又幾乎跟她的宗教觀念一般強烈。“但是我會保護你的——”澤梅斯也咧開嘴來。“我會以不發給她年俸來作要挾。”
他們一起走出實驗室,澤梅斯還是心事重重,察理卻是照常興衝衝的。他朝兩隻躺在一方日光裏睡覺的狗彈了一彈指,那兩隻狗就爬了起來,汪汪叫著鑽過他胯下,豎起前腿仰頭看著他。
澤梅斯和海德艾尼的結婚,立刻引起了滿城風雨。那相爺暴跳如雷,艾尼日夜不停地哭著;而那官爺還是以為有辦法能解決,他在希科列察理爵士幫助下,竟把那血簽的婚約偷了回來,燒掉了。一班廷臣都覺得為難,不知該對這位新的公爵夫人致敬呢,還是給她一個不理;隻有察理心裏完全坦然。
不久,哥羅斯德公爵害起天花來,等到大家都以為脫險的時候,卻突然死了。察理非常愛他,他也像是一個大有作為的年輕人,相貌既好,又很熱心而聰明,現在他竟靜穆莊嚴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們兄弟姊妹本有九個,卻有的出娘胎就死了,還有兩個也自小夭折,現在男的隻剩察理和澤梅斯兩個,女的隻有奧倫治公主邁麗和最小的漢妮妲艾尼,還跟著太後住在法國。一班廷臣在察理和澤梅斯麵前雖然勉強裝出一點哀悼的樣子,那些舞會和宴會,那些風流韻事和賭博,都仍瘋狂地照常舉行著,仿佛他們的快樂和興奮永遠無窮無盡。
沿河灘那些巨廈,從艦隊街直到焦十字架,白天一直開著的,晚上也要開到深夜去。裏麵一直震蕩著嘩然的笑聲、酒杯的碰響、音樂和談話,以及拖地的緞子長裙聲、橐橐的高跟鞋聲。
通常弑君的叛逆都在焦十字架行刑,觀眾數以千計,一切等級都有。那些處死察理一世的主要負責人,現在他們自己要死了,先在一條繩子上吊到半死,然後割斷繩子放下來,剜去五髒,切下頭顱,血淋淋地掛起來,讓歡呼的群眾看著。然後又把殘體裝在一部車子裏,送到新開門,用鹽水浸過淹過,這才插到城門頂頭樁子上去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