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 3)

到了十月中旬,琥珀跟戈隆嘉就在玫瑰冠公寓所在那個教區的老教堂裏結了婚,那時離他們初次會麵不過三星期。結婚戒指照例該琥珀自己買,她就跑到珠寶店裏揀了一隻很漂亮的來,上麵鑲著小小幾顆鑽石,叫那店家開了發票到她寓裏來拿錢。原來她最近發現買賣可用這個方式做,現在就拿來實踐了,因為她對錢幣的價值至今還是辨不清,若不用這個方法她是要吃大虧的。

琥珀本來並不想和隆嘉結婚。她認為男人當中像他這樣相貌不揚的還不曾見過第二個,可是她覺得肚裏的肉塊日夜長大,逼得她不能不出此下策了。他似乎隻有一樣長處,就是對她是盡情癡迷的。

但是到了結婚後的第二天早晨,她就知道連這一點也是受騙了。

那時他那脅肩諂笑的態度完全消失,忽而變得暴戾、粗魯而專製起來,從此他的一舉一動都俗不可耐,使她大為吃驚,大為厭惡,而且他無日無夜都要糾纏她,不容她有一刻的清閑和安靜。自從頭一天起,他就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回來逼她拿出錢來用,動不動就暴跳如雷地發起脾氣來。

那露丹蒙太太的丈夫一直沒有來,據說他的經濟糾紛至今都沒有解決,看樣子,她這丈夫也和琥珀的姨媽一樣是個虛擬的人物,可是那兩個女人仍編出很多話來互相欺騙著。琥珀和隆嘉結婚後,她們那兩個寓所就合而為一了,露丹蒙太太立刻就向琥珀借扇子,借手套,甚至連琥珀的衫子也要拿去穿,隻可惜她身子太肥,怎麼也塞不進去。琥珀有些懷疑自己中了他們姨侄兩人的圈套了,又好像他們抓住了她什麼把柄,卻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把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落到他們手中的。

誠兒還是照常不多嘴,也不出頭;不過她變邋遢了,在家裏常常連鞋子都不穿,係著一條很髒的圍裙也會跑到街上去。隆嘉在家的時候,她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表現不勝垂涎的樣子,使得琥珀非常難受;他喝醉了,她替他扶頭,替他接吐,還替他解脫衣裳送上床。這種事情原屬一個女傭分內該做的,誠兒卻做得格外體貼,正如妻子服侍丈夫一般。隆嘉卻對她毫無體恤的意思,不肯放鬆她霎時片刻,惱起來時甚至於摑她踢她,高興起來又對她十分猥褻,竟連琥珀的眼睛都不避。

他們結婚剛剛兩星期,有一天琥珀走進房中,看見誠兒和隆嘉同睡在床上,琥珀驚得呆住了,瞠目結舌地站了一刻,這才退出來把門砰地關上。隆嘉猛地跳下來,誠兒嚇得發了聲尖叫,也倉惶滾下床來,哭著跑到薩麗房裏去。

隆嘉瞪著眼睛凶狠地看著琥珀。“你見什麼鬼闖進這裏來?”

琥珀差點哭出來,並非因為她吃醋,而是她心裏亂得慌。“我怎麼知道你們在這裏做什麼呢!”

隆嘉不再說什麼,就穿上他的短褂,掛上他的腰刀,戴上他的帽子,砰地關上門自己出去了。琥珀站在那裏對他的背影發呆了一會兒,後跑去找誠兒。誠兒在薩麗房中,躲在床背後一個角落裏,拿手護著自己的頭,正在哭得渾身都發抖。她知道做傭人的行為不規矩,主人主婦都是有權打得的,當時她就以為琥珀是去打她了。

“別哭!”琥珀嚷道,“我不會打你的!”她把一塊錢扔進她懷裏,“這個你拿去。往後他要到你身上吃羊肉,我每次都給你一塊錢。從今以後或許他不大會來麻煩我了。”她又喃喃自語地補上這一句,然後扭著裙裾走出房去了。

但是琥珀對丈夫的冷淡,並非僅僅由於自己厭惡他,也並非僅僅由於他脾氣不好。原來他跟她的姨媽花錢都很多,幾乎每天都有包裹送來給他們,他們都是一個錢不給的。有一天她跟露丹蒙太太準備出去買東西,她曾對她提起過這事。

“隆嘉什麼時候才能不能家裏去拿錢呢?他連到館子裏去吃頓飯,或者到戲院去看出戲,也要向我要錢。”

薩麗哈哈大笑起來,使勁地扇著扇子,眼睛一直從車窗裏看著熱鬧的街上。“你看見那件黃緞子的衫子嗎,親愛的?我也想去買這樣一件來。剛才你說什麼來的?哦,不錯——隆嘉的錢。唔,老實告訴你吧,親愛的,我們本來要瞞住你的,現在你既問起來,也就不妨對你實說了。隆嘉的父親因他沒有得到他允許結婚,十分惱火。可憐的隆嘉,他是為了愛而結婚的,現在看樣子,他家對他斷絕了接濟,怕連一個先令都輪不到他了,可是,親愛的,有你這些錢在這裏,你們兩個一定能過得很好吧?”說著她對琥珀咧了一咧嘴,同時她的眼睛是嚴厲而搜索的。

琥珀瞪視著她,心裏不覺驚駭了。隆嘉斷絕了接濟,他們兩個都要靠她那五百鎊為生了呢!而且她現在已經漸漸明白過來,五百鎊錢並非如她起初所想象的算得一份無限的財產,哪裏經得起他們三個人這樣隨便亂用呢?

“唔,那麼,他們見什麼鬼要斷絕他的接濟呢?”這個問題就是一種鋒利的挑戰,因為她跟薩麗說話已經不像過去那麼客氣,有好幾次竟近乎相罵了。“我想總是因為我的身份和他不配吧。”

“哦,天,親愛的,這我不能承認!我並沒有說過這句話,是不是?可是他的父親心上另有一個女孩子。不過你且等他來看看你吧。我包他看見了你一定立刻就會回心轉意。還有,親愛的,你叫你姨媽的律師寄給你的那一千鎊錢呢——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到啊?”薩麗的聲音又變得柔婉而溫慰,如同她勸隆嘉不要因輸錢而扯紙牌或勸他不要對誠兒發脾氣的時候一般。

可是琥珀嘟起了下唇,眼睛都不朝她看,怒衝衝地回答她:“也許律師根本就不寄來了——因為我現在已經結了婚!”

一點點地,她的錢像水一般流出去了。隆嘉的零用問她要,露丹蒙太太也問她要,老說等她丈夫從法國回來馬上就還她;有時有生意人登門來討兩三個月前的宿債,也得她拿錢出來打發。

等到這錢用完了怎麼辦呢?她常會十分焦急地想起來。時或不勝恐懼和憂慮,就又不免痛哭一場。自從嘉爺去後,這幾個星期裏是她生平哭得最多的。遇到隆嘉發脾氣,遇到洗衣店裏把她的衣服送遲了幾天——隻要有點煩惱,隻要有一點不方便,就能引出她的眼淚來。

她隻感到前途迷茫再也沒有一點生趣。這個孩子很快就要生下來,其他的孩子也要陸續來到。錢沒有了,孩子卻得養,丈夫那麼蠻橫,生活那麼辛苦,她的容貌很快不再美好,以後她要漸漸地衰老了。

有時她半夜裏醒來,感覺自己仿佛是在一個生活的網裏苦苦掙紮。於是她會突然坐起,驚嚇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然後她想起了隆嘉躺在自己的身邊,伸手挺腳的,把一張床占去了四分之三,她恨極了,恨不得伸下手去把他活活掐殺。她會坐在那裏看著他,心想若是拿把刀來把他一刀刺殺,讓他釘在床上一動都難動,該是一樁多麼痛快的事。她也想過拿藥毒殺他,可又不知怎麼個毒法,又怕被人拿住,她知道謀殺親夫的女人是要被活活燒死的。

她雖然已經懷孕滿五個月,他們卻都沒有看出來。她有很多上過漿的小馬甲,又加裙子都是打襇的,所以白天還能掩飾過去。晚上呢,總是熄了燈才睡覺,因為誠兒也跟他們同睡一間房,睡的是一張春凳,白天藏在大床底下。但是不久之後他們總要發覺的,她又知道他們絕不會相信是隆嘉的孩子,因而她不知道怎樣才好了。

她藏錢的地方一直在調換,每次都隻拿幾塊小錢出來做零花,自己以為這個辦法很高明,不料有一天她到那個秘密地方去查錢,那個錢囊竟不見了。

原來房裏有口很笨重的雕花橡木櫃,靠牆放的,一直都不曾搬動,她在那櫃子背後的牆上打了一個釘,就把那皮錢囊掛在上麵。現在看見針上沒有了錢囊,不由嚇得張口結舌,馬上雙手伏到地上去,伸手向櫃底下的大堆灰塵裏摸索起來。哪裏有一絲影子?於是她驚慌失色,急忙轉頭大喊誠兒,誠兒剛在隔壁房間裏,聽見她喊便跑步過來,但是一看見琥珀伏在櫃子旁邊發怒,就又嚇得站住了。她向琥珀微微行了個行,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什麼事,夫人?”

“你搬動過這個櫃子沒有?”

“哦,沒有,夫人!”她的雙手抓住兩旁的裙子,好像靠它作道德的支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