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間的地板上鋪著蘆席,舊得發黴。老鼠從洞裏鑽出來,大膽地跑來跑去尋找食物的碎屑,它們的眼睛黑溜溜得發亮。水淋淋的石頭牆壁蒙上了一層綠油油的青苔,青苔裏麵深嵌著一些粗大的鐵環,鐵環上掛著一些沉重的鐵鏈。硬板床鋪靠牆排列著,像在營房裏一般。
房間裏關著四個女人,全都坐在那裏,戴著沉重的手銬腳鐐,非常沉悶。
一個是互濟會的年輕女教徒,昏昏沉沉穿著一身黑,一條上過漿的白領箍著頸梗,一頂麻紗軟帽蓋著頭發;她安靜地坐在那兒,凝視著自己的雙腳。跟她對麵坐著的是個中年婦人,樣子像我們每天在街上看見的那種挽著個籃子上菜場買菜的主婦。離她不遠處,盤坐著一個凶悍的懶婦,眼睛瞪視著別人,一隻嘴角掀起一個隱約的冷笑。她的臉和胸口上都長著很大的爛瘡,不時大聲咳嗽,好像連五髒都要咳出來。第四個女人就是琥珀了,她穿著大衣坐在那裏,一手牢牢抓住放在懷裏的鳥籠,一手提著手籠。
她在那個發黴的豬圈裏,看去仿佛完全不協調,因為她的衣服雖經兩個星期前大雨濯過稍覺不光豔,材料卻是很好的,樣式也非常時髦。坦妮女士給她做的那件衣衫是黑天鵝絨的,裏麵襯著一件挺硬的靠身,是紅白條紋的緞料,低領口和寬袖口上都鑲著純白麻紗的細邊。她的絲襪是猩紅色的,她的寬頭鞋子是黑天絨的,手裏還拿著狐皮的手籠、手套、扇子和麵具。
她到那裏大約一個鍾頭了,卻覺得已經很漫長,因為直到現在還不曾有人開口說過話。她的眼睛不安地張望著,向黑暗裏不停搜索著,然後漸漸感到局促不安起來,從她的頭頂、腳下、周圍,到處都傳來了模糊的叫喊聲、呻吟聲、尖叫聲、咒罵聲和談笑聲。
她朝那主婦模樣的女人看了看,然後看看那個女教徒,最後看到對麵那個髒兮兮的懶婦,見那懶婦也正用一種潑悍而傲慢的眼光在看她,仿佛覺得她很有趣似的。“這是牢嗎?”琥珀終於問她道,因為其他兩個女人都似乎沒有意識到她們自己在哪裏。
那懶婦繼續瞪著琥珀,然後大笑起來,接著開始大咳,咳得把手撳住了胸口,結果咳出了一大口血痰。“這是牢監嗎?”她模仿琥珀的口氣重複道,“那麼你還想它是什麼呢?總不見得是白宮吧,我的好太太!”她說話有力而粗暴,聲音如哭一般,仿佛早已活膩了。
“我是說牢監都在這裏了嗎?”
“哦,天,不是的。”她有氣無力地抬起一隻手臂來擺了擺。“聽見嗎?我們的頭頂、腳下、周圍,都是。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她突然問道,“我們從未見過麵呢!”她的話帶點諷刺,可是她已經疲倦至極,無力再懷惡意了。
“為欠債。”琥珀說。
原來隆嘉他們走了的次日早晨,琥珀醒來傷風很厲害,喉嚨腫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的衣服全都沒了,就隻剩身上穿的一套,錢是連一個便士也沒有,所以,還能典當的財產就隻有她的結婚戒指、項上圍的一串珠、一副珍珠耳墜和波盧送的的那對耳環,此外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隆嘉偷去了,連他拿來跟她講和的那隻鐲頭,以及波盧買給她的一把銀柄牙刷,也一同被他卷走。
當時琥珀躺在床上,咳嗽著,捏著鼻子,渾身骨頭都發痛,腦袋裏邊仿佛塞滿了棉花。她發起愁來,知道自己上當了,又知道他們對她串的這一套把戲,一定是自古以來人家串爛了的。她又明白自己是個鄉下女孩子,嘴巴不嚴,以致像一隻木雞,走進他們的圈套。
到了隆嘉走後的第三天,她房間外麵的走廊裏就擠滿了討賬的,大家都逼著向她要錢。她裹著一條被頭走到房門口,告訴他們說她的丈夫已經逃走了,她沒錢還賬,那些討賬的就噪動起來,恐嚇著要去告狀,最後她就不再答理他們,隻叫嚷他們滾開。所以今天早上巡捕就來了,叫她穿好了衣服,把她帶到新開門,據那巡捕告訴她,她要等到堂期才審問,要是審出來確實欠債,那就要關在新開門裏等債還清才能出來。
“為欠債。”那個主婦模樣的開口道,“我也是為欠債來的。我的丈夫死了,欠人家一鎊六。”
“一鎊六!”琥珀嚷道,“我欠的是三百九十七鎊呢!”她認為自己為了這樣的巨款而入獄,竟有些自豪了,但這感覺馬上就被澆滅。
“那麼,”那懶婦道,“除非他們拿一口木箱把你送出去,你是出不得這裏的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原本是有錢的!我的錢原來不止這點,可是我的丈夫把它都卷跑了!如果他們逮住他,我是能把它拿回來的。”她想要說得很自信的樣子,但是那女人的話把她嚇壞了。
那個女人笑嘻嘻地爬起來,走到琥珀這邊來,帶來了一股臭氣,琥珀朝鼻子噗噗地吹著。她站在琥珀身邊,低著頭把她看了一會兒,一邊是妒忌她的美貌青春,一邊卻不懷好意地嫌惡她的天真和自信,然後她在琥珀旁邊坐了下來。
“我叫丹曼爾。你是哪裏人,親愛的?你來倫敦不久吧,是不是?”
“我在這裏已有七個半月了呢!”琥珀執拗地反駁她道,因為人家把她看成一個外來人,她總是覺得失麵子似的。“我本來是厄塞人。”她較柔和地補充道。
“唔,現在,你用不著在我麵前裝模作樣,騷太太。我想像你這樣一個受騙的人,總得有個把朋友商量商量吧。至於你在這裏,估計立刻就得請教人了。”
“哦,對不起,老實說,丹太太,我在這樣一個老鼠籠裏邊,肯定會發瘋的。這叫我怎麼辦呢?我非離開這裏不可!我快要生孩子了!”
“真的嗎?”她一副淡漠的樣子。“唔,新開門裏養孩子你也不是第一個,你相信我吧。你要知道,親愛的,估計你是永遠不能離開這裏了,所以你聽我的話吧,也好免得你許多麻煩。”
“永遠不能!”琥珀發狂似的嚷道,“哦,可是我要走!我非走不可!我不要留在這裏——他們不能把我關在這裏!”
那丹太太似乎厭煩了,就不顧琥珀的抗議,把她正開口說的那番話說了下去。“你得拿點好處給牢頭婆,以便換個好些的地方,再花些油水換副輕便的鎖鏈,就連你要在這裏嘔吐,也是非花些油水不可的。要是你把那副珠耳墜給了我,這些事情我就一一給你想辦法。”
琥珀聽了嚇得嘴都張開了,不由往後稍稍退縮。“那不行!這是我的東西!為何要給你呢!”
“因為,親愛的,你若不給我,反正牢頭婆會來拿去的。哦,你放心,我決不會騙你,你把那耳墜給了我——它的價值最多也不會超過一鎊——”她瞪著眼睛對琥珀耳朵上端詳了一會兒道,“——我就把在這裏怎樣生存的方法都告訴你。我是在這裏留慣了的,老實告訴你吧。拿來,快些兒,免得等她們來抄。”
琥珀瞪了她好一會兒,有些不信任她,可是最後她下了決心,以為拿一副耳墜去買一個熟悉這怪地方的朋友,也是很值得的。她就從耳朵上摘下那兩顆珠子,把它扔進丹太太伸著的手掌裏,丹太太馬上把將它塞進了胸衣,然後又麵對著琥珀。
“現在,親愛的,告訴我:你身邊有多少錢?”
“一個錢都沒有。”
“一個錢沒有?我的天,那麼你怎麼生存呢?這新開門不是為救濟人而開的,什麼東西你都得給錢,而且價錢都很貴。”
“唔,我可不給,我沒有錢。”
她的這種很老實的口氣又使得曼爾大聲咳嗽起來,但是咳了一陣也就停住了,然後她抬起手臂擦擦嘴上的唾沫。“我看你年紀還小,不要裝做已經脫離家庭的樣子。你的家現在哪裏——在厄塞嗎?我勸你不如向家裏求救。”
琥珀聽見這話,就又變倔強起來,垂下睫毛防衛著自己。“我不能,就是說,我不要。他們不願意我結婚,可是我……”
“沒關係,親愛的。我想你的苦衷我已經很明白了,你發覺自己懷孕,這才離開家庭的。現在你那情人又已把你丟掉了。唔,倫敦對於這種事情是不看重的。”
“我可是結過婚的!”琥珀抗議道,“我是甘太太——戈隆嘉的太太。我這個結婚戒指能證明!”說著她脫下了左手的手套,把手送到曼爾鼻子下去看。
“是的,是的,可是天,親愛的,你是結過婚的也好,是個接過四十個男人的婊子也好,我可不管。過去我也紅過一時的。現在呢,弄得這麼狼狽,沒有一個男人再肯要我了。”她暖昧地笑了笑,聳了聳肩,望著空中,想起了生平的種種失望,竟把眼前談的這件事也忘記了。“我也是這樣開頭的呢。他是皇家軍隊裏的一名上尉——一個穿著製服的英俊少年。可是我的父親不願他的女兒把個無名無姓的孩子帶進他的門,所以我就到倫敦來了。你在倫敦閱曆無數。我那孩子死了——這倒是上帝的好心——我也永遠不再見我那上尉,但是別的男人我見多了,我老實告訴你吧。我也還有幾個錢,能維持一些日子,有一次一個富人跟我睡一晚,竟給了我一百鎊呢。現在——”她忽然把頭轉來看著琥珀,琥珀也正詫異地瞠視著她,覺得這樣醜惡邋遢的一個貨色,也曾有過她的青春,且曾跟自己一樣和一個美少年戀愛過,似乎是不能相信的。“你猜我今年多大了?總有五十歲了吧?不是,我是三十二。不過三十二。是的,我是曾經紅過一時的,千真萬確。所以我如今落到這個下場,也一點沒有怨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