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1 / 3)

亨坦特、大嘴直和恰比茲三個人,在他們被捕的十天後,就在同一個絞刑架上絞殺了。菲斯被送進了娘子井——就是女性輕犯的改過院——去矯正她的為人。波兒推托有身孕,送進新開門裏去等分娩,分娩過後估計就要流放到弗吉尼亞去。

執刑的時候,琥珀獨自關在葡萄院格梅戈的房間裏。梅戈是到刑場去看的,看了回來告訴她,說三個人都已割下了頭。又說亨坦特臨死都麵不改色,並且有一番臨別贈言,說道:“諸位先生,人活一世不一定要長久,隻要快活就是大大福氣了。”

可是琥珀至此還有點不能相信。

自從她跟亨坦特相識以來,他在這幾個月裏的言行她都記得深刻,他的身材魁梧,精力旺盛,像永遠打不倒,怎麼忽然死了呢?她記得他的身高六英尺五,洋溢著男性的剛強,筋脈那麼粗,皮肉那麼厚,而且胸口長著鐵硬的黑毛。此外她還記得其他很多的事情。

然而他現在死了。

她記得當初在新開門的禮拜會裏,曾經看見一些人哭得非常淒楚,因為他們第二天就要被行刑,她雖決心要忘記他們,卻總也忘記不了——那些人臉上的表情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因為她想到亨坦特赴死的前一天,假如她跟他坐在一起做禮拜,不知道他和她會是怎樣的一副麵容。她想到這裏,就感到非常痛楚,無論她在做什麼總都突然要泛起一種念頭來,如同身體上突然受到一下慘痛的打擊似的:我本來也是不能平安地留在這裏的!我本來也是要死的!

她從睡夢中驚醒,嚇得將梅戈緊緊摟住。她也曾見過兩個表妹的死,可是死的現實幾乎要臨到自己身上來,這還是第一次。現在她忽然加深了信仰了,一天總要把她所知道的祈禱文念十多次。

她一直都在想,若不是上帝保佑,我現在決然不能平安在這裏,早已到地獄了,但她雖然相信地獄裏永遠不得超生,卻並不因此而放棄她所真正想要做的事。

她自從進入格梅戈那兩間寄宿舍後,就幾乎一個月沒有出過門。梅戈給她買來一套舊男裝,讓她扮成男孩,她穿在身上就整天裝腔作勢地模仿那種花花公子,把梅戈看得拍手大笑著說,她真不亞於著名的戲子吉埃華了。梅戈叫她達默,算是他剛從鄉下出來的侄子,但是他的那班朋友並不受他們的愚瞞,雖然表麵上叫她達默,卻經常調戲她。

過了幾天,梅戈告訴她,說早晚會有人知道她躲在那裏,等到那時他們就得搬家了。但他雖如此說,實際卻並不重視,因為他肚裏畢竟沒有真材實料,對於法律上的問題知之甚少,這也是那個時代的風氣造成的,一般青年學生的嗜好的確太複雜,所以不花工夫去讀書聽講了。

琥珀已經把的真名告訴他,又跟他講述經曆過的種種苦難,隻是把嘉爺一段關係省去了,說那孩子是她丈夫養的。不過她在帕伊茲鎮用過戈隆嘉的名字,現在覺得已根本用不著這個名字了,就要求梅戈答應把她結過婚的事始終保守秘密。她想自己跟戈隆嘉結婚那件事原是幹得大錯特錯,現在這件錯事總算完全過去了,她就再也不認隆嘉這個丈夫了。

亨坦特死後大約兩個星期,梅戈到羯羊巷去看紅頂子老奶奶,告訴她說戈太太已經回老家了,永遠不會回來了。他此去的意圖一部分出於好奇,要去探探紅頂子老奶奶對於近來發生的事情究竟怎樣反應,同時也因為琥珀要求他去把她留在那裏的那對假金耳環拿回來,說那耳環是她離家的時候她的姨媽給她的。他回來的時候果然把那耳環帶了來,並且帶來了一些消息。

“她對於你離開倫敦是滿意的,我告訴她我已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平安回到老家了,從此再也不想回倫敦了。”

琥珀正拿著一隻肥大的紅蘋果在那裏吃,聽見這話笑起來。“她相信你嗎?”

“她好像是相信的。她說你原先就不該從鄉下出來——倫敦這地方不配你這樣的女孩子待。”

“我能保證,她現在少了我一定是無計可施了。我替她掙了不少錢,告訴你吧。”

“哦,寶貝兒,紅頂子老奶奶即使失掉了自己的腦袋也不會沒有辦法的。她又已經弄來了個女孩,預備訓練起來接替你的位置。那小淫婦長得還行,也是跟人奸姘懷孕了的,現在得老奶奶幫她解決這困難,心裏感激得很呢。”

琥珀把鼻子哼了幾哼,拿個蘋果核猛地扔到對麵的火爐裏。“這老不死的人肉販子估計見鬼了,我包她從這上邊再也弄不到一個錢!”

她住在梅戈的寄宿舍裏,終日無所事事。梅戈不在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讀書寫字,也如她當初學習跳舞唱歌和彈吉他同樣熱心。她把自己和波盧的名字寫了幾百遍,又在名字周圍畫起一個個很大的心,但是寫了畫了之後隨即又燒掉,不讓梅戈看見。

十月上旬的一個雨天的下午,她趴在床上默誦一本花花綠綠的歌唱書,一會兒聽見外間門上鎖孔裏有鑰匙響,她別轉頭叫道:“是米格嗎?進來吧!我已念得上來了——”

他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回答她道:“到這裏來,侄兒。”

琥珀以為他故意裝腔來跟她開玩笑,就從床上下來,跑到門口,可是她一踏上門檻,就嚇得張開嘴再也合不起來,原來外間房裏坐著一個酸溜溜的尖鼻子老頭,在那裏跟梅戈說話,臉上一副可怕的怒容,那種神氣是仿佛在醋裏浸過的。琥珀退回了一步,趕緊用手去掩她那翻得很低的襯衫領頭,卻已經來不及了,她當時的模樣是決不會被人錯認為男孩的。

“哼,好,你說是你侄子住在你這裏的呀,朋友!”那老頭嚴厲地說道,一邊向梅戈皺起他那蓬鬆的眉毛,“現在他在哪裏?”

“就是他,喀先生。”梅戈很恭敬地說,卻帶著漫不經心的神氣。

那喀先生又從他那綠色鏡框上邊看了琥珀一眼,然後撇起他的嘴。那時琥珀把手垂下去,向梅戈聲明抱歉的意思。

“對不起,梅戈。我以為你獨自在這裏的。”

梅戈示意,叫她回到臥室裏去,她就縮回去把門關上,卻仍站在門邊,聽他們說話。哦,天!她扭著雙手絕望地想道,現在我怎麼辦呢?倘若他發現了我是誰——這時她又聽見喀先生的聲音了。

“唔,格先生,這次你還有什麼話推諉沒有?”

“沒有了,先生。”

“這個婊子在你寄宿舍裏住了多久了?”

“一個月了,先生。”

“一個月了,好家夥!你對這個古老尊嚴的法律學院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尊重嗎?你以前犯規過許多次,我都在你父親麵上給你遮蓋了,這次可是再也不能姑息了,不過我也仍顧及梅戈爵士的麵子,不然我要將你送進監獄去受教訓。現在我把你開除,從此別再見我。那個家夥你得在一小時內把她帶出去!”

“知道了,先生,謝謝你,先生。”

門開了。“我有句話要告訴你,朋友——你們年紀輕輕玩婊子是沒有別的好處的,就隻有決鬥、吵架和養私生子而已,再見!”那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琥珀等了一會,然後開了房門。“哦,梅戈,都怪我害你被開除了!”

說著她就哭起來了,可是梅戈趕緊跑過來把她摟在懷裏。“喂,喂,寶貝兒!你見了什麼鬼啊!我們正好把這鬼地方擺脫了。來吧,現在戴上你的帽子,穿上你的褂子,我們就去找好住處。”

他們在一家叫箍兒葡萄館的公寓找到兩個房間,地點是在艦隊街岔出的聖克萊門胡同裏,那地方就在城門外,屬於新開辟的較時髦的西區。德魯雷胡同和修道院都在附近,離維爾街的吉朋氏網球場也不過五分鍾的路程,後來那地方就改做皇家戲院了。

他給她買了一些衣服,先前買的是舊貨,因為她急著要穿,後來才做了幾套新的,從此她就又過上了種繁華快樂的生活,他們住在殿北園的時候,她就見過了他的一些朋友,現在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了。那一班人都是富家子弟,有的是將來的子爵,有的是王宮公府衛隊裏的軍官,又有的是四大公眾劇場裏的戲子。她又遇到這些朋友所供養的女人,有的是皇家交易所裏賣衣裙和手套的美貌跑街,有的是職業妓女和女戲子,都是聰明活潑,貌美風流,年紀和琥珀相仿——複辟以來方才盛開的花朵。

他們一起到戲院去看戲,坐在池子裏麵,看一班娘兒們都戴著麵具,啜著蜜柑,油腔滑調地跟人家調笑。他們也到料草市場的賭館裏去賭錢。他們又去遊玩培茲的新泉花園和桑園,因為那些地方已經成了仕女閑遊的勝地了。他們在著名的酒館吃飯,如焦十字架附近的金環酒家,向來都擠滿穿著漂亮製服的青年軍官,如橋堍子的熊羆酒館,如高好爾朋的寶劍酒館,那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地方,常常要鬧事,卻以做餃子著名。他們又常到修道院去看傀儡戲,那地方也已成為時流仕女的遊玩勝地了。晚上他們常常雇了馬車到城裏去瞎兜風,拿銅子砸人家的玻璃窗,誰毀得多,誰的成績好。

不出門的時候呢,他們寓所裏擠滿著一班青年男女,他們是無論晝夜不管什麼時候都要來的,把酒菜叫進來吃喝,吃喝完了就賭錢,或竟借他們的床鋪來湊合。這一班人除了沒法躲債之外,就沒有正經的念頭和作為。他們的信仰就是行樂。舊的道德觀念早已被淘汰而受人家厭惡恥笑的。冷漠、傲世、自私、自利等等成了當時流行的美德。仁慈、忠實、虔誠等等都在鄙棄之列了。

舊派的紳士,就是察理一世時代的遺老們,都把這種新時代的惡劣風氣歸咎於當今國王。確實,當今國王對於社會風氣並不願意也不會嚐試加以整飭,而其實這種風氣在攝政時代的晚年就已逐漸形成,隻不過還有一件偽善的大衣遮掩著罷了。

琥珀對當時風氣愈趨愈下的情形卻一點兒沒有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