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1 / 3)

那溫氏的住宅是黑衣僧的古舊貴族區,二十年前在一座十四世紀遺留下來的故基上麵建造起來。那建築成H形,前後都有院子,共有四層樓,還有第五層閣樓和石砌地下層,是做辦事房和棧房用的。牆壁用紅磚造成,造得非常對稱,開著無數方形大玻璃窗,還有好幾堵伸進屋頂線裏去。屋頂的煙囪管多得同樹林一般。那地點在鞋匠道的轉角,麵朝貪心巷,四周都有鐵柵圍起來,開著幾個笨重結實的門,不分晝夜都有雇仆看守在那兒。

琥珀同老頭回家的時候,馬車停在第二層大門口的雙重台階麵前,她抬起頭來一看那房子,就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這座房子這麼大,這麼莊嚴,這麼嚇人,竟是出乎她意想之外的。因為她隻知道他有二十萬鎊的財產,到底二十萬鎊財產能有多大的作為,她就意想不到了。直到現在為止,她都隻把這溫先生看作一個老頭,一心要他來上自己的圈套,現在看見這樣一所駭人房子,方才對他的人也懷著一點敬畏的心情,因為想起要去會見他的家屬,就不免惴惴然了。

那時是二月天氣,不停地大雨淋漓。那老頭正站在雨中指揮跟車的搬動箱籠鋪蓋,忽見三層樓上的一個窗戶開開來,一個女人從裏麵探出頭來。

“爹爹,你回來了!我們想念死了呢——去了這許多日子了!你覺得好些了嗎?”那女人顧自說話,竟像沒有看見她父親身邊還有一個女人一般。

可是琥珀為已經好奇地抬起頭來看著她。她想這人一定就是倫迪了。

關於這倫迪,她是聽老頭講過多次的。她本已經結婚好幾年,可是她母親死後,她就同她的丈夫和兒女回到娘家來管家了。老頭跟琥珀講起她的時候,無意中將她形容成一個嚴謹、幹練、專權的女人,又說她的母親在時就已經有些不喜歡她,現在她看見琥珀居然不理她,仿佛當她是個淫婦,無須去注意她一般。

“我覺得很好,”老頭說,神氣之間顯然著惱他的女兒太無禮貌了,“我那新養的外孫好嗎?”

“昨天已經滿兩個禮拜了,身體很好!他像極了約罕!”

“你下來,到前麵客廳裏來吧,倫迪。”老頭說道,“我要跟你談談——立刻來。”

倫迪將琥珀偷偷地瞥了一眼,就關上了窗,不見了。這裏琥珀同薩默爾帶著拿爾和考居爾,一直上了台階,向屋裏走去。一個穿藍製服的龐大黑人,給他們開了門。他們走進一間寬大的門廳,兩旁開著好幾個通到其他屋子裏去的門,左右兩部寬闊的雕花樓梯,通到上邊一個圍著欄杆的廊子。

那些鋪得非常華麗的地板,那些雕花橡木家具,那些掛著帷幕的牆壁,到處都流露出舒適和富有的征跡來。然而不知怎麼的,這一切所造成的印象隻覺莊嚴而不覺繁華。隻消一眼看去,就能知道這所房子裏住的人一定都安分守己、溫文而雅,而且和平正直了。

他們向左走去,進了一間五十多英尺長的客廳,薩默爾當即懊悔不迭,知道自己一不留心鑄成大錯了。原來那間爐台上邊,掛著他自己和他前妻的一張畫像,還是二十年前畫的,掛在那裏日子久,他竟把它忘記了。當時琥珀看了看溫太太那張端莊呆板的臉,馬上就明白了自己所以能引誘老頭的緣故,但不知道他家裏是否也明白這一點,仍有點不放心。

這時,他們背後有腳步聲。她回頭一看,看見壁上那畫像的一個複本進來了。霎時間,倫迪凶狠地瞪著眼睛對她臉上看了一會兒,仿佛一眼就把她看穿了似的,這才將臉掉過去朝她父親。琥珀也將她渾身上下掠過一眼,看出她的衣著很隨便,個子又太高,又像很老成,看上去不止三十二歲。她身上穿的一件衫子,就像自己戲班裏那些扮偽善清教徒的穿的戲裝,傑掌班每次要他們穿這種衣服的時候,他們總是竭力反對的。這是一種純色的寬衫,穿著一點也不合身,一條白麻紗的深領一直蓋到喉嚨口,袖上也鑲著一片闊闊的白麻紗。頭上戴著一頂漿得鐵硬的小帽子,將她那一頭淡褐色的頭發幾乎全都蓋沒,後邊還拖著一條尾巴,一直拖到肩膀上,也不戴一點首飾,就隻有一條鑲鑽石的結婚帶罷了。當時琥珀以為自己的裝束也夠樸素的,現在跟倫迪相形之下,就覺得自己頗為豔麗了。

“親愛的,”薩默爾一邊對琥珀說,一邊就挽住了她的手臂,“我能把我的大女兒倫迪介紹給你嗎?倫迪,這是我的太太。”

倫迪差點喘不過氣來,臉色變得漿糊一般白。當初琥珀跟老頭舉行婚禮之後,本來主張先派人回去報個信的,可是這老頭以為這是喜事,家裏人沒有理由不高興,所以執意要驟然地回家去,也好使大家驚喜一番。

不料倫迪卻呆呆地站在那裏,默默地對父親瞠視了好一會兒,當她掉轉頭來看琥珀,臉上顯然帶著一種無限驚惶的神色了。她好像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可是她沒有辦法,而她這種出乎意料的反應,使得她的父親漸漸惱火起來。琥珀卻是早有準備的,隻顯出一個依稀的微笑,點了一點頭。

倫迪好不容易說出話來。“你的……太太,可是,爹爹……”她像發昏似的將一隻手放在頭上。“你結過婚了嗎?可是你的信裏從來沒有提起過……我們沒有……哦,我……很抱歉……我……”

她像真被嚇壞了,覺得無限痛心,以致老頭剛才那種傲然的神氣也鬆懈下來。他就一把摟住他女兒。“哦,親愛的,我也原知道你們要驚訝,不過我是想靠你,倫迪,幫我去告訴他們的。你聽我說——你笑一笑啊。我是快樂的,我要一家人都同我一樣快樂。”

倫迪將頭埋在她父親胸口裏,好久抬不起來。琥珀在一旁等得非常焦躁,幾乎要發瘋了。可是她終於將身子直立起來,在她父親臉上親了一下,露出一點笑容。“你覺得快樂就好了,爹爹。”她急急地旋轉身。“我去預備飯去吧。”說著她就跑出房去了。

琥珀看了薩默爾一眼,見他目送著倫迪,做出一種怪樣的沉思表情,她就將自己的一隻手送到他手裏去。“哦,薩默爾——她不喜歡我呢,她不願意你結婚。”

薩默爾看著她。“哦,可能是的。”他同意了,以前他是從來不肯承認這種事的,“可是倫迪一向就不喜歡新鮮的事——無論什麼事,可是你且等她跟你熟了再看吧,到那時候她一定會愛你——你是誰都不能不愛的。”

“哦,薩默爾,我但願如此!我希望他們大家都喜歡我才好,我一定盡最大努力,使大家都會喜歡我。”

這時他們上了樓,到老頭的房間裏去了。這是在樓下的西南廂,麵對著後院子和花園。一排幾間套房,彼此都可相通,房間的布置都跟她在別個房間看見的一般格式。

準一點鍾的時候,薩默爾攜帶琥珀進了餐室。他們一看,裏麵擠滿一屋子的人。凡是沒有出門的大人,以及會走路的孩子,全家人都已聚在那裏等著見她了。算算人頭大約有三十左右,都圍聚在那張龐大餐桌的四周,其中有幾個還是很小的孩子,本來還該在育兒室裏吃飯的。像這樣的大家庭,在富有的中流人家當中也不少見,因為他們的孩子好養活,他們的女人不會設法防止生育。

當琥珀和薩默爾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小女孩就大聲問了起來:“母親,就是這個女人嗎?”她的母親不好意思地急忙拍了她一下,接著將她狠命地一搖,止住了她的喧嚷。

薩默爾對這事隻裝作不知,就給一班兒孫逐一介紹起來。凡經介紹的一個個走了上前,男的對她鞠了一躬,女的對她行個禮,又在她的臉頰上輕輕碰了碰。一班孩子圓睜了眼睛,也都照樣僵硬地行了他們的鞠躬和禮。大家臉上都是一副注意和敬畏的神情,足見那些已經懂事的孩子,早已把這全新溫太太談論好久了。

籠統看起來,這一班人的麵貌都還長得不錯,獨有倫迪那張平板的臉最覺特別。大兒子也叫薩默爾,和他的媳婦及六個孩子都住在家中。次子羅斯,媳婦已經去世了,也有兩個孩子。倫迪的丈夫是貝約罕,他們已經有了八個孩子了。第三個兒子也叫約罕,也和妻子住在家中,有五個孩子。有個已經出嫁的女兒,因就住在近頭,也為了這事帶一班孩子回來了。第四個兒子澤梅斯也已娶老婆,有了兩個孩子了。他底下還有弟妹三人,兩個妹妹一個十五一個十三,一個小弟方才十二歲,此外還有好幾個不在家中——一個到外國去旅行了,一個在葛雷氏旅館服務,一個在牛津讀書,一個女孩子住在鄉下,還有一個正在懷孕,所以不能來出席這番大典。

天!琥珀想道。有這麼多人要分家產呢!唔,現在又添出一個人來了。

大家都受過囑咐,都得稱琥珀為“夫人”,因為老頭決不肯把她的小名告訴他們。接著有一大群聽差的魚貫走進餐室來,手裏捧著大銀托盤,上麵放著銀羹碗和銀酒壺,熱氣騰騰地盛著山珍海味,金光閃閃地裝著玉液瓊漿。那餐室裏的氛圍也跟其餘的房間一樣,一片莊嚴肅穆。他們坐的凳子都套著錦坐墊兒。一隻雕花橡木的大碗櫥裏裝著銀器皿,看得琥珀眼睛珠子突出來。他們喝的玲瓏剔透的水晶杯,吃的是耀眼輝煌的銀碟子,然而他們身上穿的衣服跟這種排場一點兒也不相稱,不外黑和灰,再不然就是暗綠,襯著白領子、白袖,黯淡得如同一群麻雀。襯衫和花邊、假發、脂粉和麵貼之類,是看不見的。當時琥珀穿著一件黑絲絨衫子,鑲著一個白花邊領,就自覺很惹眼——而實際上也確實很惹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