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前室擠滿了人,那些人都是年輕小夥子,三三兩兩地聚集在那裏,靠在窗台上麵向底下院子裏閑眺著。那時是三月下旬,猛烈的春風刮得院中樹木獵獵,幾乎將它們折成兩截。他們頭上戴著滿毛的帽子,身穿著長及大腿的大衣,腰間翹著刀,跟他們的脊背成了個叉角,袖口的打縐花邊蓋到指尖,膝踝上麵也有花邊飄蕩著,成綹的絲絛從他們的肩膀、肘膀和臀部掛下來。其中有好幾個正在打嗬欠,睡意朦朧的。
“哦,我的天,”有一個歎了一口氣抱怨道,“三點鍾睡覺六點起床!這老勢厘能夠找個女人拖住他早晨多睡一會兒才好呢——”
“沒關係的,再過幾天我們跑到海上去,那就能盡情地睡了。你已經候到差使了嗎?我隻放到一個海軍上尉的職位。”
那個人笑起來。“要是你當了海軍上尉,那我總該是個海軍少將了,我起碼是分得出門舷和舵舷的。”
“你分得出來嗎?是怎麼分法?”
“門舷在右邊,舵舷在左邊。”
“你錯了,正好相反。”
“唔——這也沒有多大關係,這樣那樣都行,不過若有人要害暈船病,那是無論誰都不及我的。假如我蕩起兩槳來,隻要從焦十字蕩到禁苑碼頭,我就包能大嘔兩次。”
“我也不曾過過海上的生活,但雖如此,我也仍盼著這次戰爭打起來。一個人在這裏捧捧女戲子,調侃賣桔女郎,日子原也能過得很適意,但是總有玩膩的時候。我現在就覺得玩膩了。所以很想換一換口味——吸點鹹的空氣,喝點鹹的海水,聽聽那種連珠的炮聲。天知道,我們男人本能快快活活的!況且我那最近包下的婊子又給我找麻煩了!”
“你不提起我倒忘記了——今天早晨還沒吃過鬆脂丸。”說著他從口袋裏摸出一隻鑽石的精致盒子,將它掀開了,先遞給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謝絕了,他就自己將兩顆大丸扔進了口中,皺起眉頭拚命地將它們咽下。“我虧得很了呢,傑克。”
這時,屋子裏起了一陣騷動。門打開了,相爺科拉蘭丹走進來。他照常皺著眉頭,仿佛滿腹心事似的,右腳由於風濕病裹著布,對誰都說有一句話,就穿過前室進入國王的寢宮去了。
前室裏的人們見他走過去,都把眉毛豎了豎,嘴巴歪了歪,彼此交換了一個狡猾的暗笑。
科拉蘭丹已經快要成為全英國最受憎恨的一個人了——不單宮廷裏這樣,到處都是如此,因為他掌權的時間太長。人們稍有點不稱心的事,不管跟他有沒有關係,總都要歸咎於他;他又不肯接受別人的忠告,不肯容許別人的異議。諸如此類的毛病,人家或許不去看重它,但他還有其他不可原諒的毛病。他是始終誠實的,不肯受別人的賄賂,他不肯行賄於人,就是他至親的朋友也沾不到他一點兒光。他雖然大半生都生活在宮廷中,卻對一班廷臣全都鄙薄,自然更不願去置身廷臣之列了。
所以大家都在監視著,等待著,等他對國會的操縱權一旦喪失,大家就要像一群餓狼似的擁上他的喉頭去將他齧殺。
“你們曾到皮卡迪利去看相爺的新房子嗎?”他一走進裏麵去之後就有一個人問道。
“從他那片基地看起來,我能說他要把整個英國賣了才造得成這所房子呢。他從敦克爾賺來的錢還不夠造個馬房。”
“這個老鬼心裏不知以為英國還有幾次好賣。若照現在這種彙率看起來,英鎊的價值是不能維持長久的。”
這時寢宮的門再次打開,伯爺和另外一個年輕人從裏麵走出來。立即有兩三個人走過去同他們說話了。
“幹嗎還不來呀?我已經在這裏等了半個鍾頭了。我不過為我表兄弟的位置要跟國王說句話,才在這樣的早晨起這麼早的。我看他現在已經從禁苑碼頭上了船,丟開我們在這裏不管了呢。”
“他一會兒就來了,剛才他是跟一個耶穌會的祭司在談價錢,要買他一張骷顱精的方子。你口袋裏帶著一張裁縫司務的賬單嗎,湯姆?假如那賬單上的字認不出來的話,你可以當作一張萬靈膏的方子賣給老勢厘,包你立刻就能發財。癩痢老祭司的那張廢紙,他竟花了五千鎊買了呢。”
“五千鎊!我的上帝!那老頭得的一件什麼寶貝會值五千鎊呀?”
“你想是什麼?一張治陽痿的方子囉,當然是。”
“治陽痿的最好方子莫過於一個漂亮的婊子——”
這時國王帶著一群狗和寵監漫步出宮來了。於是屋子裏暫時歸於肅靜。他給大家一下微笑,點了一個頭,就繼續向前走去。滿屋的人為要在他後邊排成魚貫的行列,頓時起了一陣腳步移動的聲音,可是貝科哈公早已占去了他的一隻手肘,羅得台也占去另一隻了。
“照我看起來,”察理對官爺說道,“隻要到明天,估計宮簷之下乃至全國都要宣揚我是一個受過堅信禮的天主教徒了。”
“我也已經聽見了這樣的謠言,陛下。”
“唔——”察理聳了聳肩膀,“倘若外麵對我的謠言不過壞到如此,那也就無須介意了。”
他出了本宮,經過石畫廊,沿禁苑邊走過一條曲曲折折的狹窄甬道,從候班門穿出,進入聖澤梅斯公園。他走得很快,那些個子較矮的都得跑著小步,不然就要被撇在後麵,可是大多數人都有求於他,所以並不願落後。
“我想時間還早著呢。”察理說,“盡管在公園裏兜個圈子再去教堂。我隻希望天氣冷起來,使我早晨能睡得熟。”
他們剛剛走到通公園去的那條台階,忽見走廊左側的一道門打開,蒙莫斯克從那裏衝出來。隨從的人們都停住步了。察理看見自己的兒子,不覺展開了笑臉。那官爺就向他們一行人這邊跑過來,當跑到時就已喘不過氣來了,隨後就脫下帽子深深鞠了一個躬。察理一把摟住那個孩子的肩膀,親親熱熱地將他拍了拍。
“我起來晚了,陛下!正要到教堂去侍候陛下呢。”
“來吧,澤梅斯,我正要跟你說話。”
這時澤梅斯已經在國王和羅得台之間走著,心裏惴惴然地瞟了他父親一眼。“說什麼話,陛下?”
“你一定自己知道的,不然你就不會做出這樣一副做賊心虛的麵孔來了。你的行為已經成了人家的話柄了。”澤梅斯低下了頭,察理口角帶著一個無法掩飾的笑容,又繼續往下說,“他們都說你已包了一個婊子,又說你夜裏到處去瞎混,吵鬧那些安分守己的市民,又打破他們的窗子。總之,他們說你的日子過得也太荒唐了。”
蒙莫斯克瞥了他的父親一眼,他那姣好的臉蛋展開了一個申訴的笑容。“我若真荒唐的話,陛下,那也不過借此發泄我心裏的煩惱罷了。”
隨從人中有好幾個都不禁笑出來,可是察理很認真地把兒子看了看,一雙漆黑的眼睛閃著光。“那麼你一定有很多的煩惱了,澤梅斯,來吧,你且跟我談談看。”
那天早晨寒冷徹骨,風刮著他們的假發,如同牽著的那些狗的耳朵。地上的草都已凍結成冰而且很滑,禦溝河上也結著一層薄冰,那是一個特別寒冷而且幹燥的冬季,自從聖誕前幾日以來就沒有解凍。一班隨從彼此麵麵相覷,想起這樣的天氣還得出來跑步,心裏免不得懊惱,可是國王毫不在意地邁著大步,仿佛那天竟是個晴明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