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麵碧空的雲朵被微風雕刻成大大小小的魚鱗,然後被殘陽暈染成似血的殷紅,路燈閃了幾下後陸續點亮昏黃的暖光,照亮了街邊低矮紅磚樓上時間縱橫交錯的刻痕,孩子歪歪扭扭的粉筆字塗鴉和燈下一大群嗡鳴的蚊子飛蛾,行人從燈下路過,卸下戴了一天的麵具,露出疲憊而喜悅的臉,聞著街邊烤串攤子散發出的辣椒孜然香味,腳步快了幾分,路麵磚上細小的塵埃拓印下他們走過的足跡,又被風吹散。
刑單經常做夢,夢的開始總是這樣的場景,記憶裏印象不怎麼深刻的景物,卻帶著家熟悉溫暖的味道,然後是男孩低啞的歌聲,回蕩在滿是飯菜香味的晚風裏,一遍又一遍。歌聲裏,暮色越來越深沉,十字路口紅燈越來越耀眼,附近紅磚住宅樓田字鋼窗被一扇扇點亮,光透過各種顏色的窗簾連成萬家燈火。
歌聲還沒有停。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過去,一直沒有未來,真奇怪,真奇怪。”
路燈時亮時滅,歌聲時斷時續,低啞而單薄的歌聲回蕩在夜晚空蕩寂靜的小街裏,像滿是空席的演唱會場內歌手無人應和的表演,又像驚悚片等待龍套赴約的片場。
刑單打了個哈欠,緊了緊校服外套,影子被閃爍的路燈拉得欣長。
刑單是個相當討厭麻煩的人,大晚上跑出來找聲源不是學雷鋒幫迷路孩子找家長,是因為一個有點玄幻的理由。很久很久以前,刑單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自己什麼時候丟了什麼十分重要的東西,必須把它找回來。刑單不知道那是什麼,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這種感覺,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感覺裏不知道的比知道的都多仍笨蛋一樣堅信自己的感覺是對的。是追求真相的好奇?還是為了堅持心底自以為是的不同?
真相也好,中二的自以為是也好,怎樣都好,反正真相馬上就要揭曉了,刑單清楚地感覺到,歌聲源頭有他一直以來尋找的東西。
歌聲聲源並不難找,因為聲音的源頭——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此時已經被禁止通行的牌子圍了一圈,路口內隻有一輛白色奧迪轎車,一輛東風廂式卡車和它們相撞後尚未清掃的滿地狼藉,後車鏡,保險杠,各式各樣的碎片閃耀著微弱的金屬光澤散落一地。刑單跨過寫了禁止通行的黃色圍欄踏上十字路口,腳下時常傳出踩到踢到什麼後吱吱嘎嘎的脆響,不得不小步前進,迎麵看到的是奧迪車凹陷變形得不成樣子卻依舊眼熟的前臉,原本銀灰色的圖漆剝落掉大片,數不清的刮痕裂痕,像淚水衝掉早已不再年輕的女人花費幾小時畫出的精致妝容,露出滿是皺紋,歲月裏越來越猙獰的臉。但是,這樣嚴重的車禍,玻璃竟然還在?
刑單眯起眼睛,確定沒有看錯,玻璃真的還在。玻璃上遍布了蜘蛛網般縱橫交錯的裂縫,但是並沒有散落,像是被什麼質量極好的貼膜黏住了似的,每一塊碎片都定格在最初的位置上。男孩低啞的歌聲奧迪轎車後座,玻璃的另一邊徐徐飄來。這樣嚴重的車禍,車裏竟然還有幸存的人?
十字路口被交警封鎖,說明車禍交警早已處理完畢,處理完的車禍現場可能留下傷員嗎?倒是更有可能是出於某種目的進入車內破壞現場的人。
刑單掏出手機,握在掌心,注意到刑單的靠近紅綠燈上休憩的幾隻烏鴉扯著嗓子陸續號出淒異的悲鳴,最中間的一隻振翅,翼展超過一米,徑直落在奧迪車上。烏鴉歪著頭觀察刑單,刑單從褲兜裏掏出一把沒吃完的瓜子,撒在地上,自顧自靠近,烏鴉沒有看瓜子,歪著頭打量刑單。
黑豆般的小眼睛裏,倒映出刑單終於站在“感覺的真相”前的樣子——脊梁僵硬的線條,像浮在死水上僵直脆弱的朽木。
附近鍾樓動不動壞掉亂報時的大鍾慢悠悠敲響了足足十三下,悠揚的鍾聲打破了空間裏令人透不過氣的沉默死寂,最後幾縷烏雲被晚風帶走,月華如水流般傾瀉,地上各種碎片反射月光亮晶晶的一片,遙遠的燈火照亮了奧迪後座狹小變形空間裏男孩揚起的與刑單極其神似隻是稚嫩許多的的臉——
男孩臉上的表情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眼神裏幾分懷念,幾分期待,幾分疲憊。狹小變形的空間裏極其吃力地挺起身體,身上的白襯衫被血液染紅**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細的身形,臉色蒼白得仿佛隨時會透明消失。臉上卻笑著,說:“刑單,你來接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