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很不安,正德皇上南巡,劉瑾並未跟隨,這本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但是難保日後劉瑾不下殺手。朱厚燳如今不過十六歲的懵懂少年,正是貪玩的時候,劉瑾投其所好,獨攬大權,當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便是自己如今求得皇上開恩,得以重回京師,也是無用,劉瑾不除,何以家為?
日頭還掛在空中,照得王陽明的影子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月井裏的水倒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似乎人世間再沒有事情能夠讓它心中波動。王陽明終究還是做了決定,他停下了焦慮的步子,堅定的呼出一口氣,現在,他需要幾人的幫助。
入夜,今日的月亮格外的明亮,納蘭的傷勢還未好,王陽明打算再等等,逃亡的路上,日子並不好過,隻怕耽擱了納蘭養傷,反倒不美。月井將無邊的靈氣聚集,在平靜的水麵下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漩渦,納蘭隻是一動不動的靜靜的漂浮在月井中,一如八年前的那個晚上。
八年前王陽明尚且年輕,形容更是英武不凡,著了一席儒衫,站在飛來峰上,身後就是一輪明月。納蘭似乎永遠也不會變老,不論是八年前,還是十八年前,總是風姿綽約。
美人當前,王陽明說了一句讓他無顏一生的話,平時文采飛揚的王大師,說了句,“納蘭,你一點也沒有變。”話隻是說出口,王陽明便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人家本就是修道有成的狐狸精,哪裏可能會變?馬上就又補充了一句,“納蘭,你自然永遠都是這麼的年輕美貌。”
看著王陽明手足無措、笨手笨腳的樣子,納蘭忍不住就笑了起來,“一別十年,守仁可還安好?”
守仁可還安好?為什麼你總是如此問呢?八年前是這樣,今次還是這樣。守仁一直安好,隻是不知納蘭你如今究竟前路如何。我便欲攜你同往,隻怕日後你的傷勢終究是好不得了;若是就此舍了你獨自上路,更不知下次再見竟是何年何月。
王陽明隻是坐著發呆,月亮不知不覺的就到了中天。
“守仁,時候不早了,遲恐不及。”錢掌櫃輕輕的站在王陽明身後,低低的說著,是怕驚了井裏的納蘭嗎?
王陽明也是果斷剛毅之人,一時太過悲痛,乃至神魂失守,如今被錢掌櫃喚醒,也不再留戀,一咬牙,拿了錢掌櫃贈的防身短劍,絞下滿頭的黑發,遞給錢掌櫃,“自古未有男子自毀其毛發者,且以此物贈予納蘭,以解我之思念。”錢掌櫃歎息再三,終於還是接了過來,“守仁過慮了,做夢的也曾預言,隋便、寧可兩人的事糾糾纏纏不知多少歲月,我等牽涉其中,隻怕脫身也難。你與納蘭都在此一劫數中,日後自然還能再見。”王陽明再看一眼月井,口裏唱著道情,大步走開去,“今日暫別君,難舍心中念。命運終難料,何日複相見?”錢掌櫃聽了,知道王陽明心中傷感,也不說話,隻是搖頭歎息著跟上。隻是二人誰都沒有看見,月井中一滴眼淚悄然滑下。
小淡、隋便二人早已迎在外麵,幾人也不備車馬,隻是揀那無人的小巷裏急急穿行,錢掌櫃提攜著王陽明,小淡挽帶了隋便,速度倒也不慢。王陽明一路默然無語,錢掌櫃知他終究放不下納蘭,隻好開言勸慰,“守仁無需掛慮納蘭,月井之能守仁也是知曉,無非過得幾日,納蘭當能恢複。守仁且去福建暫避幾日,待得你自溺而亡的消息傳上京城,便可出來行走,隻是不要走遠。料來到時納蘭也該恢複,我也好叫她去福建尋你。我所擔心者不是納蘭,反倒是守仁你。守仁此去海上難免多險,還要保重。”
王陽明勉強笑了笑,聲音難免有些苦澀,“料來我的命運還不至於走到了頭。”
隋便見王陽明與納蘭分別,一時又想起了寧可,也不知自己與寧可的命運如何,究竟能否再見。納蘭此去京師,也不知劉子敬可能庇護得了,隻有待我學成,考中了進士,方有可能就近在京中尋找機會。隋便左思右想,幾次看了看王陽明,隻是不好開口,每每話到嘴邊,都是欲言又止。王陽明也知道他的心思,先時隻因一心一意念著納蘭,故而不曾在意,現在見隋便如此神色,哪裏還有不知道的?當下裏往包裹裏取了一卷書出來。
“這是我這幾年來一點心得,也不知對你是否有用。隻是有一些事我需囑咐你。如今朝中劉瑾勢大,隻有暫避鋒芒。隋便若是擔心寧可小姐,也不妨虛與委蛇。如今經曆了這麼多事,我卻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心即理,我心光明,亦複何言?我輩讀書人,也不可太迂,有時便是暫時附逆奸臣,也是無妨。隻是隋便心裏不可忘了舉頭三尺有神明,天道昭昭,人心朗朗。”
隋便細細的聽著王陽明講話,默默的記了下來,待得心裏透徹了這些道理,方才恭敬的接過了王陽明的書。此時幾人已是到了錢塘江,早有一艘小船等在那裏,王陽明也不矯情,隻交代了兩句,“其餘事還請多擔待。納蘭那裏還要錢兄看顧一二。”眾人說了幾句,“省得。”那船便顫顫巍巍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