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總是許多年之後。因此我想,每個人都可以說,我生活在未來。當然,這句話要對合適的人說,才成立。比如昨晚夢見的中一同學,小胖子嚴銘。幾年前,他和他的母親一起溺死在水裏,原因不明。夢見嚴銘的時候,我記得自己對他說,你看,我生活在未來。
未來,一個製造業空前發達的時代。大家熱衷於金融、科技,創造美好人生。文人越來越少——你知道我說的文人是什麼意思,是要眉目清秀,不輕易流露出姿態的。對書籍電影以及音樂有天然的偏好。他會吸鴉片,但不會抽大麻。他應該精通於一切的享受之道,而不擅謀生。他是所有書齋的供奉,人性中懶惰的精粹,以及一種隨時消失的能力。鄭恩和當然不是文人,他的世界是高分子聚合物,以及馬達加斯加猿猴。
這個世界極端美妙,出自現政府和幾十億公民的集體努力,它變成了一個平衡體,在宇宙裏不偏不倚的運行。現時代,已經沒有時裝流行這回事,所有女人的穿著都差不多——我的意思是,都是最好的。所以已經無所謂流行,現在實行的是配給製。所有套裝,晚裝,沙灘裝,無限量供應。大家體會到了這類製度的仙妙之處,於是越來越努力工作。世界是如此豐盛。
某些時候,我站在家裏的牆頭遠遠望出去,覺得時空的基調都是青灰色的,淒涼。
讓母親唯一感到頭疼的,是全世界的不良少年。
我母親,杏仁初,本世紀權利最大的政府官員,現任政府的唯一全權控製人。
所謂不良少年,即指KFB的那幫孩子。他們完全不能領會長輩辛勤工作的苦心,隻會抱怨父母完全不關心自己。於是他們飛車,集會,以破壞現有世界的秩序為樂。最嚴重的是,他們根本蔑視長輩。
杏仁初和她的同事,製訂的反KFB法案裏規定,隻要確定某人隸屬KFB,格殺勿論。
所有超過二十五歲的人,都熱烈擁護這一法案。試想,當你超過二十五歲,而居然有人在你麵前炫耀他們的年輕,以及不用為這個世界的繁榮付出責任,這是多麼的可恨。最重要的,母親說,她絕不允許年輕人假想他們的未來將有多麼輝煌,以此來嘲笑如今大人們的無能。
又是未來。我想提醒她。我們如今,就生活在未來。
我,二十一歲,杏星群,帝國大學最後一個人類古籍學博士。杏仁初的女兒。帝國中央化學中心主任兼生物中心主任鄭恩和的女友。
而全球差不多六十億人都知道我的父親是誰。他叫魯達,以開牛肉粉麵店為生。
不知道當初杏仁初是怎麼和他結的婚。在生下我之後,杏仁初長年與魯達分居,他們的婚姻,實際上隻有一年。但之後也沒有離婚。我敢說,這是杏仁初辦的最讓人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常去父親的店裏捧場,回來嘖嘖稱讚,但母親象未聽到似。
她有這個老僧入定的功夫,對家裏人也如是。
又常穿一身白衣,象我的大姊姊。有一次我逗她,說,“杏仁初,你可知道,昨日我發掘了上上世紀裏,人類曾最流行過的一種小說。你就象裏麵的那個小龍女。”我們家規矩,直呼姓名即可。
“又是恩和給你獻的寶,是吧?”
母親對我不予理睬,隻借力打力。這些年來,她喜歡恩和,甚於喜歡我。
話題一下索然無味起來。我抱起書便走。
“星群。”
被母親叫住,不得不回頭。
“你怎麼又穿如此奇形奇狀的衣服?看看你的鞋,都象是上世紀的古董。比祖母一代竟還打扮的老。”
我心中竊笑,何止祖母?這是我費盡心力做出的衣服,有個正式的名字,叫織金撇藍盆景一色鑲滾湖色竹布衫,不知讓我翻了多少古籍,最後方在一本名叫《點石齋畫報》上找到了詳圖呢。而把這些告訴杏仁初,實屬多餘。
我自顧自回房,她仍在喃喃自語。
“別的孩子都鬧的天翻地覆,我家這個怎麼如此安靜。”
我看了一眼臥室邊的電子留言投影儀,今天又發現了兩名KFB。兩場死亡。
著手解開身上的那些盤扣,換了一身輕便的衣服。
坐在酒吧裏頭,身邊一群人正喧嘩無度。女孩大多著透明緊貼的衣服,熱火朝天。我看自己一眼,白衣長褲,某些地方,我是象杏仁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