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以善於抒情的深婉詞作,成為北宋詞壇婉約派的“大家”。他的詞作版本很多,秦子卿的《〈淮海詞〉版本考釋》一文,介紹並評價了秦觀詞的宋版12種,明版29種,清版13種,民國版15種以及1949年以後的4種。通行的秦觀詞的校箋讀本,1949年以前出的有王輝曾的《淮海詞箋注》,文化學社1934年版。1949年以後的有龍榆生校點的《淮海居士長短句》,中華書局1957年版;楊世明的《淮海詞箋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徐培均校注的《淮海居士長短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和他整理點校的《淮海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等。20世紀共有關於秦觀的研究文章120餘篇,文學史著作和大多數研究文章對他都有比較高的評價。1986年11月,全國第一屆秦觀學術研討會在高郵舉行,並成立了秦觀學術研究會。
一、秦觀與婉約詞派
自明人張在《詩餘圖譜》中將詞大略分為婉約與豪放二體,並說秦觀詞是婉約詞之後,秦觀也就被認為是婉約詞的代表作家。他在婉約詞派發展中處於什麼樣的地位?做出了哪些貢獻?他的詞成就在哪裏?這些都是多數研究者所關注的問題。葉夢得曾經說過:“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胡適對此說法十分欣賞,說“秦觀的詞和柳永的詞很相近;柳永的詞能通俗,但風格不高;秦觀的詞意境稍勝於柳詞,但有時也還不免俗氣。如‘山抹微雲’一首,中多佳句,但下半闋的風格實在不脫柳永的氣味。蘇軾便沒有這種俗氣了”。吳梅將秦觀詞與蘇軾詞比較說:“子瞻胸襟大,故隨筆所之,如怒瀾飛空,不可狎視;少遊格律細,故運思所及,如幽花媚春,自成馨逸。”又同意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的說法,認為秦觀的詞用心不逮東坡之忠厚,“而寄情之遠,措語之工,則各有千古”;還說“北宋詞家,以緒密之思,得遒煉之致者,惟方回與少遊耳”。趙祥瑗的《論秦柳之異點》,在將秦觀與柳永比較中抬高了秦觀的地位。他認為,柳詞多半寫景,寫景之處頗多警句,寫景之工,無愧作者;“然柳詞中之名句佳什,究不若少遊之普遍也,且雅俗之別,相去亦遠,秦詞中寫景處,幾於有句皆雋,無字不雅”,“皆以尋常之語,狀尋常之事,人人所常曆之境,人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少遊信手拈來,稍加鍛煉,便幽麗名雋,奇雅高貴,無粗獷之過,無淺俗之失,實非耆卿之所能及”。就言情來說,像少遊“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這樣的句子,其音哀以思,令人不忍卒讀,更耆卿之所不及。柳詞多褻俗、粗率、市井無賴之語,秦詞則幽麗淡雅,情致悠遠,“非耆卿可望其項背”。文章認為,必情中有景,景中寓情,情景打成一片,令人不可強分,方為盡善盡美,“秦之詞多婉約,故融合情景之處往往而有……至耆卿則哀感頑豔,絕少寄托,音律雖協,詞語塵下。其作大抵隨筆寫來,即景生情者罕求矣,求其情景合一者,蓋未之見也”。從藝術上講,柳詞以鋪敘見長,將一事說完便算了事,雖有一二警句,而純以聰明見長,“欲其通體完美,全篇勻亭者,蓋亦鮮矣”,而“少遊則遠祖溫、韋,近開美成,氣度大雅,吐屬風高,已勝耆卿一籌,而通體允稱,所作大都可讀,不獨望海潮、滿庭芳諸作而已也”。
薛礪若將秦觀說成“集婉約之成”的詞人,認為“北宋詞自晏氏父子至歐陽永叔,已成了一個婉約派的係統——所謂正統派的詞人——至少遊則更登峰造極,遂使此派詞風,益複煥其異彩”。該書還指出,秦觀的詞極輕柔婉約,在當時即無人敢比肩,“我們讀過他的詞,便覺得別的詞家不免有點火氣未脫,不能做到他那‘爐火純青’的境界”。作者認為,婉約詞至少遊遂繼踵無人,漸成絕響了。詹安泰的《宋詞風格流派略談》,將秦觀與李清照兩人視為“婉約清新派”之代表,他說秦觀“遠師南唐,近承晏、歐而參以柳永,時有淒怨之音,似李煜中期之作,比晏、歐伸展,比柳永雅麗”。沈祖盞的《說“淮海詞”四首》,如剝繭抽絲一般詳盡地賞析了秦觀的《八六子》(倚危亭)、《滿庭芳》(山抹微雲)、《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以及《望海樓》(梅英疏淡)四首詞,將秦觀詞的“婉約”特色作了具體的闡釋。
言及秦觀詞的影響和貢獻時,朱德才在《論婉約派詞人秦觀》中指出:“作為婉約派中的一個大家,秦詞對後來的周邦彥、李清照都有很大影響。特別是對周邦彥的影響來說,更可說是婉約派詞風在其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周詞的吞吐含蓄、雕琢字句、融化唐詩入詞,以及風格上的典雅工麗,是對秦詞的高度的極端化的發展,而由柳永開始的一點自由樸素的風氣,至此殆盡。再加上周邦彥精通音律,便使婉約詞派開始走上格律典雅派的道路,一直深深地影響到南宋的薑夔,形成格律典雅詞派的高峰。而這個頭,卻是秦觀開的。”他還指出:秦觀和蘇軾詞風格迥異,但其部分懷古詞和寄情山水的詞,受到後者一定的影響。在《秦少遊的“複雅歸宗”》中,朱德才指出,宋人心目中的“雅”,從審美情趣說要求符合傳統的“溫柔敦厚”的詩教,要求“樂而不淫”等,“少遊的曆史使命正是要把詞重新納入傳統的‘正格’。從題材納入上說,既不能像蘇軾那樣‘以詩為詞’、‘無事不可入,無事不可言’,而必須突出男女情事,傷春悲秋、離愁別恨,並著重體現人物複雜幽細的內心世界。從抒情方式上說,既不可如蘇詞那樣豪縱奔放,一瀉千裏,又不可如柳詞那樣坦陳胸臆,直發無遺,而要講究含蓄蘊藉、饒有情致。”從下字造語上說,蘇的漫不經意、豪不就律不行,柳的覮輢從俗、詞語塵下也不行,必須倚聲協律,力求清麗淡雅,俊逸精妙。作者認為,秦觀維護了詞體的本色,或說維護了詞體的相對獨立性。
楊海明《論秦少遊詞》指出:“少遊詞之所以受到文人雅士們的欣賞,主要就在於它深具一種嫋嫋婷婷的韻致。這種韻致,就來源於他吸收了小令派的含蓄蘊藉、風雅縝密,又結合了長調派(主要是柳永)的明快疏放和通俗流暢,調勻、中和成了一種新風格。”文章還指出,秦觀的詞受到蘇軾的很大影響,說“他遠貶郴州以後,調子變得淒厲哀苦了,思想深度已遠遠超出了一般的離愁別緒”,“某些詞不過是借豔情而在寄慨身世,借婉約的外殼而在抒其牢騷之‘誌’。這點很像李煜,更是近得於東坡”。蘇軾指出他的詞“以氣格為病”,但這一缺點,正預示了婉約詞派的一種發展新趨向——朝著整嚴化、章法化的方向發展。於是,稍遲於少遊不多年的格律派大師周邦彥便取代了少遊的地位,一躍成為詞壇的領袖了。從少遊的和婉出發,還可以有另一種形態的發展,那就是朝著更加自然、平易、清新、流暢的方向發展,這個事業便由後來的李清照來完成。該文作者在後來出版的《唐宋詞史》中更清楚地論述秦觀的貢獻,說蘇軾是用“開放型”的詞風來寫其人生哲理和政治感慨的,此種突破較為明顯;秦觀則在傳統的風格模式中注入了新的感情內容,這種突破就顯得比較隱晦而不易被人所察覺。作者以比較的方式指出,柳永的婉約詞“俗”,蘇軾婉約詞“雅”,秦觀的婉約詞“嫩”,周邦彥的婉約詞“老辣”、“渾成”,並指出秦觀慢詞的寫作經驗是“仍以鋪敘為主,展開詞情;然而在關鍵的地方,卻插入以含蓄優美的景語,使那本欲一泄無餘的感情,有所收斂,有所頓挫——然後再讓它在比之‘直說’遠為蘊藉的境界中透將出來”。
此外,趙曉蘭《試論秦觀詞的藝術特色》一文也認為,秦觀和周邦彥所開拓的典麗精工、沉鬱頓挫、格律謹嚴的詞境,給南宋詞人提供了規範化標準。田維瑞《秦少遊詞論》說:秦觀的意義不在於內容與題材上有多少突破,而在於對前代詞學遺產的剔除、吸收、融化與提高,使詞更加文人化,既不囿於狹隘的言誌載道,又不涉“詞語塵下”的俚俗或浮豔之風,因此被推為“婉約詞人之冠”。
秦觀之所以被稱為“婉約詞人之冠”,是因為他善於抒發真摯的感情。研究者對秦觀詞抒情特點的論述,集中在兩個方麵:一在於其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二在於其深沉哀婉的情感特質。
龍榆生在《蘇門四學士詞》中指出:“就全部《淮海詞》言之,所有言‘兒女柔情’之作,自占多數。然細繹之,亦頗因年齡關係,有各種不同之風格。”又指出,其“少年應歌之作”較為拙樸,多用俚語方言,與山穀豔詞相類,31歲以後追隨東坡,傷離念遠之作,技藝精進,情景交融,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而“自遭遷謫,詞境遂由和婉而入於淒厲”,“並轉變作風,風骨之高,乃漸與東坡相近”。遊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三)指出:“善於通過淒迷的景色,婉轉的語調表達感傷的情緒,是秦觀詞的藝術特色。秦觀詞的感傷情調既容易引起封建社會一些懷才不遇的文士的共鳴,詞的藝術成就又高,因此他向來被認為婉約派的代表作家,對後來詞家,從周邦彥、李清照直到清代的納蘭容若等都有顯著的影響。”崔海正《略論淮海詞的抒情藝術》,則全麵分析了秦觀詞作中“個性化的藝術手段”,比如:利用結構的變化多端來恰切地抒情達意;通過寫景、情景交融,把感情作為發展流程加以抒發;運用富有個性的語言生動準確地抒情達意;善於運用雙音節的迭詞描狀;運用經過藝術加工的口語等。文章還分析了秦觀詞用調、用韻的特點,說他“選調時注意選擇那些宜於表達悲涼、淒咽、怨慕等感情的詞調”,“選用低抑的韻腳,造成低沉的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