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山梅影,這是淥州十大景點之一。年年薄雪初降,便俱是不畏風寒,前來踏雪尋梅的訪客。真愛梅也好,附庸風雅也好,反正夕山已盛名在外,山腳山腰上便多了不少別業,白牆黑瓦挑出一角飛簷,映著一山紅紅白白的梅花,倒是更添幾分人文的雅致。
不過說實在的,今天著實不算賞梅的好時候。昨天一場大雪才停了半晚,就又下個不停,正值大年初一,勉強出門都是為了拜親訪友,哪會有人辛辛苦苦跑來這夕山吹冷風?
——除了她們,哦,還有跟著她們倒黴的漣叔和劉若風。
把鬥篷拉得更緊了些,蘭塵嗬了嗬冰冷的雙手,她素來怕冷,嫌麻煩也不想帶手爐,隻好用最環保的摩擦生熱了。倒是綠岫,大概因為習了些內功,兼之在邊境軍營裏呆了半年的緣故,這寒風中,她依然背脊挺直,一身久違的女裝如今穿起來,嬌美而英氣內蘊,竟是別樣地風華萬千。
雪又停了,滿山瓊琚,鬆柏的蒼綠壓在白雪下透著墨色,枯枝卻成了玉枝,紅梅一點如朱砂,白梅則掩入雪中看不分明。山勢一邊平緩,一邊峭立,從這亭中望去,映著廣袤的雪原,淥州渾似世外之城。
“倒也沒白來一趟,*,這樣的景致,還是人少才得韻味。”
搓著手,蘭塵淡淡笑著感歎,綠岫轉過頭來。
“姐姐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看這樣高遠的風景。若有機會,我定要帶姐姐一起去雁城看看,風吹草低,綠茵直連到天邊,長河澄淨如飄落其中的白綢帶。姐姐,那場景,你見過嗎?”
“沒有,我隻看過電——哦,別人的畫,的確很美。”
“畫不夠的,姐姐,畫肯定沒法展現那種美。你知道嗎,姐姐?驅馬站在山坡上看著那樣的草原,隻覺得天真高,地真大,風一過,連心都廣了。*,不錯,*!”
若說半年未見,綠岫的許多轉變讓蘭塵既高興又憂慮的話,那麼綠岫現在這種浩然千裏的神情便是蘭塵最欣慰的。
有著這樣表情的人,堅強、柔韌而心懷寬廣,她想,至少不必擔心綠岫會迷失了自己。
“……知道這一句接下來是怎麼寫的嗎?”
“怎麼?”
“*,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綠岫挑眉,麵露不解。想起這句詞在那個世界裏的家喻戶曉,蘭塵不覺笑得愉悅,道。
“意思就是說因為這江山如此美麗,引得無數英雄豪傑競相為之傾倒。不過,既是英雄,自然不會看看風景便罷。這江山太美,倘別人不知珍惜,那便由懂得珍惜的英雄來保護吧。”
蘭塵直視過來的目光讓綠岫不覺一震,從軍雁城的這半年,時常送來的書信裏蘭塵從不問她是否有後悔奪取帝位這選擇,但蘭塵會在信裏寫很多有關為君之道的話。
她說,假如登上那寶座,就再沒退路了,必須在那上麵坐下去,至死方休。
她說,假如不甘心一生就這麼被套牢,就要發掘做皇帝的樂趣。
她說,假如記著是這江山的主人,記著可以俯視天下、福澤萬民,而不是做了那帝座的奴才,不是做了爭權奪利的棋盤或棋子,皇帝,也可以做得不悔!
“……*?”
沈盈川喃喃地重複這一句,忽地一笑。
“——*?”
頭頂上突然落下伴著輕笑的男聲,雖無戲謔味,卻太過突兀,以至於蘭塵隻來得及愣愣地抬起頭順著樓梯看向這兩層小亭的二樓,卻隻見一名白衣男子自二樓欄杆翻身而下,動作無比利落。已養成謹慎習慣的綠岫急忙一把將蘭塵拉到身後,與此同時,守在亭外百米處的漣叔跟劉若風亦飛掠而至。
小小的亭子頓時擁擠起來,原本三人倒是挺好,這瞬間就多了漣叔跟劉若風擋在綠岫身前,以及兩名不知從何處同時飛進來的黑衣男子擋在那白衣男子麵前,並且呈緊張對峙局勢……其實,當事者之一就是說了一句話而已,雙方身份還未明——嗯,也許吧。
雙方互相觀察著,隻有短短幾秒。那俊朗的白衣男子先笑起來,湛黑的眼眸頓時掩了炯然,逸出一派溫和,他語氣平靜地傳下命令。
“玨、瑄,你們先退下。”
兩名黑衣男子鷹隼般的目光掃過蘭塵他們四人,沒有多餘的話,沒有多餘的動作,風一般退出亭外,隱入梅林裏,看去恍如兩截枯木。
毫不在意漣叔和劉若風警戒的眼神,白衣男子依舊笑著道。
“抱歉,沒想到這時節還會有人來賞雪,家人妄動,驚到了姑娘,沈某萬分歉意。在下也並非有意要偷聽兩位姑娘說話,隻是我早已在這亭上賞風景,就剛巧聽了去,還望見諒。”
示意漣叔和劉若風退到她們身後,綠岫溫雅地回應。
“不妨事,說來倒是我們擾了公子的雅興,這就離開,不好意思。”
“……姑娘請留步。”
果不其然,那白衣男子出聲挽留了。
“敢問公子還有何事?”
“江山如畫,沒有讓人獨享的道理,兩位姑娘冒這樣大雪來訪梅,雖說沈某是先到的,又如何能不允別人共賞?更別說這雪又下起來了,天寒地凍,沈某再不濟,也不能那般粗鄙!若不介意,兩位也留在這亭子裏吧。”
略訝異地看看這白衣男子,綠岫很好地掩藏起心中疑惑,隻以極尋常的猶豫表情看向蘭塵。想起蕭澤那句“值得結交的貴客”,蘭塵靜靜地看一眼綠岫,輕笑一下,垂下眼簾。綠岫便轉而朝那男子欠欠身,優雅而得體地致謝。
“如此,便叨擾公子了。”
亭中又隻剩下他們三人,漣叔和劉若風也隱入了梅林中,四野裏靜悄悄的,隻有簌簌的雪落的聲音。
蘭塵的長相,清秀而已,這樣的女子,當年永清街上又是一麵之緣,沈燏初時當自然沒認出來。會挽留她們,一則綠岫容貌氣質著實出眾,饒是沈燏,也心生歎賞;二則她們剛才那番談話也頗有幾分境地,對普通閨閣女子來說,倒是稀少,沈燏經年忙於軍政,不能說不疲憊,聽聽別人說話,也算是種消遣。
待到這會兒,想起剛才雙方對峙及後來出聲挽留時蘭塵淡然看向他的目光,沈燏才記起了她是誰。
也是湊巧,沈燏昨天到淥州,談及嚴陌瑛時,蘭塵自是不得不說的一個,從莫名出現在馮家莊,到蘇家的粗使丫鬟,再到蕭門少主身邊唯一的近身女侍,雖來曆至今也沒個所以然,但不可否認她跟嚴陌瑛似乎很談得來。而據陳良道所言,這姑娘正是去年他來淥州時,在永清路上順手救下的那個,沈燏腦中才勉強勾出一個模糊的印象。臉記不清了,但那個淡然看向他的眼神,倒還清晰。
這個是蘭塵,那另一個,聽適才那番談話,想必就是那女扮男裝,半年前被杜長義相中,帶入軍中的沈盈川了。
輕輕一笑,沈燏起了幾分攀談的興致。
“兩位姑娘是淥州人氏?”
“是。”
綠岫簡單地回答,她跟蘭塵早已交換過目光。雖不知這氣勢軒昂的男子究竟是何人,但上山也有些時候,何止一人都未遇見,連點兒腳印都沒有。蕭澤所說的貴客,莫不就是此人?如此一思量,她便極守禮地笑問道。
“聽公子口音,倒像京城那邊的。難道是專門來這夕山看梅賞雪的麼?”
“不是,我剛好路過。”
“哦?如此大雪,又正是年關,公子要往哪裏去?”
“……回京。”
沈燏微微一笑,雖表情語氣無一不平靜,但心中卻是已翻起了波瀾。戍守邊關已十年,身為保疆衛國,威名赫赫的昭國大將軍,他總是以凱旋的姿態意氣風發地馳騁過這片大地。這回,卻是第一次生死難測地帶著血雨腥風回京。
他不能不苦澀地感歎!
“剛才那兩位,可是二位姑娘的隨從?沈某略通武藝,那兩位的身手,雖隻匆匆一瞥,卻著實是個中高手,讓人佩服。”
“不敢當,公子過獎了。”
“適才聽二位所言,似乎也是行走四方之人,如此便無需過多謙遜了。沈某這些年東奔西走,算有些見識,所讚所歎,亦是從心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