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的冬天,霎時波濤洶湧。
沈燏當眾遇刺,他死亡的消息雖暫時壓下了,但竊竊流傳的不安反而是股更大的潛流。昭國這一役,可能成於此,也可能敗於此。
當蘭塵壓製住心底的震驚,急急忙忙趕來的時候,沈盈川已經在沈燏身邊坐了很久。
正午的太陽投射下的光仍是冰冷的,一如盈川握著的那人的手。看著盈川平靜地坐在榻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的雙眸隻是隨著手指在沈燏臉上一遍又一遍撫過,蘭塵覺得自己的心痛得像要縮起來。
為什麼?
又該說些什麼?
蘭塵站在那裏,半晌,是盈川先輕聲開口。
“姐姐,你說,我跟他,是不是前世冤仇種得特別特別深呢?”
“……”
“姐姐,你看,他又把燏也帶走了。”
“綠岫……”
疲憊這時才從那美麗的臉上透出來。
“姐姐,燏愛我嗎?”
“……愛,他愛你。”
蘭塵終於能夠讓自己向前走了兩步,她想也許擁抱綠岫會好點,但她無法走得更近。即使那是沈燏,她終究還是懼怕死亡的。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
綠岫撫著沈燏臉的右手放回到自己的小腹上,視線卻依然落在沈燏臉上。
“他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親,他是……是個非常吸引人的男子!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愛他。”
喃喃的聲音像是單純地訴說著自己的困惑,但綠岫一直注視著沈燏的目光讓蘭塵敏感地嗅到一絲不尋常。
“他問過我的,在我們剛到臨海的那天晚上,他曾問我如今有沒有愛他一點了。我不知道,所以我隻回答,我已是他的妻——姐姐,姐姐,我早就決定不再愛任何人了,但我沒想過他對我有情的時候,他再不會醒過來的時候,我會怎樣?我的心會怎樣?”
右掌按著心髒,綠岫的眉深深蹙起,她抬頭看著蘭塵。
“這裏很疼,從知道燏出事到現在,就一直疼,疼得快不能呼吸了,可是我怎麼一滴眼淚都沒有呢?姐姐,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法給他。”
“……不要緊,綠岫,你一定會永遠記得他的,對嗎?不止是你,我們、昭國、曆史,全部都會記得他,這也可以的。”
“是嗎?”
“是的,是的。”
蘭塵伸出手,她慶幸綠岫的身體至少調理得很好。
“走吧,綠岫,離開這兒。事情還沒有結束,你不能暴露身份,京城那邊還不知道東靜王妃在臨海,我們得先離開這兒。”
綠岫恍若未聞,她慢慢地把沈燏的手放回去,然後側頭看著蘭塵,眉目間的冷峻是蘭塵從未見過的決絕。那並非是被逼到窮途末路,並非是被仇恨煽起的瘋狂,綠岫的神色,像昨夜她一直看著的那片肅然的天空,沒有星的光輝,沒有月的清冷,隻有時空深處的至沉至靜。
“姐姐,幫我吧,我要成為這昭國的皇帝。”
“……為了複仇?加上沈燏的仇?”
“為了複仇,加上燏的心願。我知道這個國家對他來說,有多麼重要。”
“沈燏不是對皇位有野心!”
“是的,燏隻是對這個國家有野心。而除了我,沒人可以好好地保護昭國,弘光帝,也不行。”
“……不一定要是你!”
“不,一定是我!”
綠岫站起來,走到窗前。窗外有廣袤的土地,有碧波滾滾的大海,有無數遠遠近近地守在屋外的人們。
她側過臉來,目光異常堅定。
“一定會是我,你看,那就是——吾土,吾國,吾民!”
是的,那些奔湧的河流,廣闊的大地,蔥鬱的森林,百花盛放的田園和來自河上的溫柔的風,還有繁華的城市、樸實的鄉村,還有迎接著日出日落、星月光輝的人們,燏,這是我們的昭國!
我的昭國!
沉默地看著綠岫好半天,蘭塵鬆下緊繃的肩膀。
或許是光影的作用,或者是她自己曾被鼓動的心再次膨脹的效果,窗口的綠岫映著遠天與海洋一層層的藍就那麼站著,在那呼嘯的海風中竟儼然一派傲視天下的氣勢。
或許,那才是如今的綠岫。
“好吧,你說得對。去吧,去做皇帝吧,綠岫,我會幫你!”
昭國軍隊的士氣因為剛剛獲得的勝利的喜悅和失去統帥的憤怒而高漲得可怕,刀劍早已鋥亮,他們摩拳擦掌地等待著踏平新月半島的命令下達。但是另一方麵,失去了猶如信仰的東靜王,這士氣就像一個吹得過大的氣泡,破滅也是一瞬間的事,那時,這場戰爭的結局將是兩敗俱傷。
京城那邊,不會寬容這樣的結果。
陳良道踏進書房,明亮的燈火中,沈盈川正端坐在主帥的位子上認真看著手中那份要呈入京都的奏章。
這景象並不陌生,沈燏還在的時候,沈盈川一到臨海,就經常陪著沈燏在這書房裏商討軍情和京都的狀況,那位子,很多時候都是沈盈川坐著。不止是他,沈瑄他們也早見慣了,甚至,他們都已習慣了聽從這位王妃的命令。
現在想來,王爺原來是故意的吧。
隻是王妃的表現,也著實讓他驚異。很難想象,一個猝然失去丈夫的女人竟會如此冷靜,盡管她平時的見解與決斷力就很讓人驚歎,但陳良道最初認為這美麗的王妃至少該惶然、痛苦、失措的,畢竟王妃知道他們一直在謀劃著什麼。而失去王爺,就等於失去一切基礎。可是,沈盈川在這時所展現出來的魄力出乎所有人意料,也擋住了王爺舊部中反對那個驚世駭俗計劃的人的嘴,即使他們仍有不服,但至少他們沒有阻撓,他們在看著。
這個,就是王爺如此選擇的理由嗎?
“王妃。”
陳良道恭恭敬敬地行過禮,沈盈川放下奏章,道。
“燏亡故的折子,我已經寫好了,明日一早就派人送到京裏去。反攻新月半島的計劃不變,不過燏不在,必須挑出一人代替燏主導戰場。陳先生,你認為誰可擔此大任?”
深深地望了沈盈川一眼,陳良道躬身道。
“屬下以為,臨海水師統領劉都尉可擔此重任。”
“唔,我也覺得劉都尉能力不凡,但燏在士兵們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出兵前,布置一個儀式或許更好。”
“儀式?”
“對,把這場刺殺推給東月國,籍此辦一個祭奠燏,授權於劉都尉,同時把高漲的軍心統合起來,一舉擊潰東月國的儀式。這同時也是給京城那邊看的,臨海水師報國之心,昭昭於世,以免聖上借機生事,壞了燏長久以來的布置。”
沈盈川平靜地說著,陳良道抬起頭。
“王妃要繼續王爺的計劃?”
“是。”
“如何繼續?王爺已不在了。”
“我還在。”
迎上陳良道審視的目光,沈盈川緩緩道。
“我要那皇位!我要這天下!所以,陳先生,燏的計劃要做些變動,但是我會讓它繼續下去。”
“……王妃,即使您亦是皇族子嗣,但是,您是女子!”
“那又如何?為我慘死的家人,在嫁給燏之前,我的目標就是向弘光帝複仇,奪走他最珍視的帝座。現在,更添了一個理由。”
陳良道猛地睜大眼睛,沈盈川的話,把常理徹底打碎。
“皇位,沒那麼好坐的,尤其王妃是女子!”
“——我會讓你知道,那皇位合該是屬於我的!”
沈盈川毫不相讓地對上陳良道的視線,女性柔美的臉因為眸子裏炯然的光芒而英氣逼人,幾讓人不敢直視。
良久,陳良道收回目光,慢慢跪下雙膝,俯下身體。
“陳良道大膽隱瞞王爺臨終囑托,罪該萬死,還請王妃念在屬下多年跟隨王爺的份上,饒恕屬下這等妄為之罪。自此刻起,陳良道必將誓死效忠王妃,肝腦塗地而不悔!”
沈盈川微微皺了皺眉,輕聲道。
“燏囑托什麼?”
“王爺後來的目的,並非為自己奪得皇位,而是,想讓王妃登基為帝。”
陳良道低聲道來的一句話讓沈盈川霎時愣住,她實在無法想象沈燏竟會做出這樣的打算,可是這句話勾起的那些回憶突然一句句湧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