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歇去,嬌豔的牡丹方是春天最耀眼的主角,淥州內外,碩大的粉白紅紫雍然綻放,大大方方,巧笑嫣然,如真正的閨秀。
城中轉過一圈,燕南的腳步很輕快。在昭國呆了兩年,他終於可以回去了。想買些精巧的飾品,不過在店門口略猶豫了會兒,燕南還是沒進去。潛伏異國,最忌細微處的輕率,那嚴陌瑛派來的眼線雖已久未覺察到,但這並不意味著對方放棄了。
“咦,晏老板,你站在這兒幹什麼呀?”
溫和的女聲帶著微微的訝異傳來,燕南轉過身,蘭塵抱著滿懷的牡丹花正站在他身後,抬頭看著旁邊的金器店。
“晏老板要買首飾?”
“哦,不,隻是剛好走到這兒了。”
燕南克製著警覺地瞟向四周的想法,鬧市裏人太多,他匆匆一眼掃不出什麼來,倘若有人監視,反而暴露了自己的意圖。
蘭塵笑了一笑,收回目光。
“很久沒見到晏老板了,怎麼樣,還打算回故鄉嗎?若是喜歡這兒的話,定居也還不錯啊,這淥州,也算是一方寶地啦。”
“唔,確實如姑娘所說,淥州可是方寶地!我都不想離開了,可是真就這樣舍棄故土,想想似乎又太無情了點,所以這不是正矛盾著嗎?”
“天下何處不為家?晏老板出身北燕,那裏原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之民,遷徙不是常事嗎?”
蘭塵輕快地笑了出來,側身朝向旁邊的街道,示意自己要往這邊走了。燕南不動聲色地點頭,跟著蘭塵走去。
“先民遷徙也是在那片草原上,哪裏像我會獨自移居至千裏之外?”
“嗬,假如晏老板有心考察一下這淥州百姓的家譜,便會發現至少一半以上的居民來自昭國各地,乃至異國方外。這是種必然,發展得好的都城自然會吸引異鄉人來追求安樂的生活,發展得好的國家也自然能吸引異國人定居。故鄉嘛,融入了當地的文化,就是故鄉。即使是生來之地,倘若與周圍格格不入,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成其為故鄉的。”
“姑娘的見解還是一如從前般特別呢!”
燕南感歎地說著,離開了錦繡街,路上的行人便少了許多,沒感覺到有人跟蹤,他的心情好了許多。
“姑娘這是要去哪裏?”
兩人閑談一陣,見蘭塵沒往蕭門方向去,燕南有所顧慮,他不想扯進蕭門的什麼事情裏去。
“訪友。牡丹雖無馥鬱之香,不過插在花瓶裏卻有雲霞的盛美,送給他正合適。喏,他家就住在前麵那條巷子裏,晏老板不同路了嗎?”
“嗯,是的,我要往這邊走了。”
“這樣啊……”
蘭塵皺了皺眉,停下腳步,映在牡丹花葉中的臉顯出頗苦惱的樣子。看看她要走的那條巷子,再看看另一邊,似乎欲言又止。
“姑娘可是有什麼事?”
“……呃,是這樣的,我看晏老板也一直往這邊走,還以為可以同路呢,這樣剛好近一些,因為有人的話,我就不用怕前麵那家……呃,那家養了隻狼狗,挺凶的,上次被追,嚇死我了……”
“哦,那我就送姑娘過這條巷子吧。”
“真的可以嗎?不好意思哦,晏老板,麻煩你了。”
“沒關係,姑娘客氣了。”
燕南轉過身,跟蘭塵一起走過去。但慢慢地,燕南的步子沉重起來。
“怎麼了,晏老板?”
“不,沒什麼。”
“看你好像很累的樣子?”
“沒關係……”
燕南皺緊眉,身體越來越疲乏,手腳似乎都抬不起來了,即使剛才使勁掐破了掌心,那疼痛也起不了警醒的作用。他心知不妙,但細想下來,竟不知是在哪兒著了道。
“晏老板,不,或許我該叫你——燕南殿下!”
隨著蘭塵溫和的聲音,燕南軟倒在地。他勉強抬頭看著麵前抱著滿懷牡丹,依舊神色平靜的女子,看清蘭塵掌心裏小小的瓷瓶,燕南嘲諷地笑了笑,張了張嘴,卻已說不出什麼來,直接暈了過去。
旁邊牆頭上的人影立刻躍下,一人抗起燕南,一人抱著蘭塵輕鬆地跳上牆頭,消失在高牆後。
四周沒有任何人經過,靜得仿佛從未有人消失一樣。片刻後,一名達西族裝扮的少女跑過來,左右看看,惱道。
“可惡,都怪那個小販啦,說了不買還是硬扯著人家,這下可好,誰知道晏大哥走到哪裏去了?”
一邊抱怨著,少女一邊走過巷子,好不容易看到燕南,卻跟丟了,回家給大哥知道,肯定會被責罵的。想起自家哥哥冷冰冰瞪人的樣子,少女縮了縮肩膀,低頭直歎氣。
那血跡就這樣映入眼簾。
其實挺顯眼的,很小的一灘落在牆邊。但恐怕人們看到了也不會在意,畢竟除了這灘血跡什麼也沒有,人的、動物的都有可能,世人見慣了的,沒有屍體,就沒有故事,沒有可看性。
不過總是帶著身家性命穿越茫茫沙漠的商人們,卻是善於追索這些細微痕跡的。尤其對舉族為商的達西族人來說,仔細注意周圍一切,是他們千百年來在風沙中錘煉出的求得生機的一種本能。
少女停下腳步,血還未凝固,是剛剛才落下的。仔細看的話,可以發現血跡周圍的塵土很淩亂,還有抓撓的痕跡,像是有人倒在這裏過。
雖然不知道晏大哥的身份,但是從班長老尊敬的語氣、族人們隱晦的態度,少女也模模糊糊地猜出了這位“雲嶺的貴人”應是北燕不凡的人物。最近哥哥他們命大家暗中加緊尋找,想來應是出了什麼事吧。
心怦怦地仿佛要跳出來,少女的手不覺摸上腰間係著的軟鞭,她猛地轉身,周圍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這寂靜,竟突然像是站在深夜那沒有月亮的金孜沙漠裏,連指尖都能感覺到空氣中傳來的噬人的恐怖。小心地倒退了兩步,少女舉步飛快跑了起來。
晏大哥一定出什麼事了,得快點去跟索伽哥哥他們說。
拋開燕南是他們達西族恩人這點不談,這一年迦葉也一直呆在淥州,跟燕南每有接觸。個性沉穩可靠如山巒,性情又溫和,精明卻不滑利,這樣的人自然容易得到從小跟著族人見識世間百味的迦葉的好感。
尤其迦葉在對愛情充滿著美妙幻想的年紀時曾被那個俊美風流的昭國貴公子狠狠傷到,她已經放棄了不切實際的夢,而隻想擁有一份從前常聽哥哥說到的父親和母親那種溫柔寧靜,可以攜手一輩子的感情。
意識逐漸清明,在可以睜開眼睛的前一刻,燕南憑借對身體完美的控製力克製住要動彈的本能,努力感受所處的環境。
身下很柔軟,不是冰涼的地麵,沒有被吊起來,四肢上似乎也沒有捆綁的感覺。周圍很靜,能聽到“沙沙”的聲音,像是風吹過樹葉——應該是的,因為他聽見了鳥鳴。
似乎這牢房還挺不錯!
燕南不禁想笑,他的身份已經暴露,不管昭國人抓他來是想報去年冬末他建議北燕趁機出兵之仇,還是想用作與北燕談判的籌碼,他都隻有兩個選擇——或者逃出去,或者死。
“他醒了。”
男人的聲音突然傳來,帶著微微的笑意。燕南有點被識破的懊惱,不過堅持昏迷也無益,他幹脆地睜開眼睛。
麵前有三個人,兩個認識,一個知道——蘭塵、嚴陌瑛和顧顯。
“對不起。”
蘭塵有點局促,她首先道歉。
燕南坐起來,這像是間簡單的書房,自己適才是躺在榻上的。
“沒關係,以昭國人而言,你做得沒錯。”
抿了抿嘴唇,蘭塵不打算多說什麼。燕南把視線轉向嚴陌瑛,平靜道。
“你們想知道的任何事,從我這裏都得不到答案。”
嚴陌瑛搖搖頭,他淡淡地執起麵前的壺製了幾杯茶水,顧顯站在窗前沒動,蘭塵端了一杯遞給燕南。
“若我想從北燕大皇子殿下這裏得到任何一點秘密,那便是愚笨,我隻是想跟殿下說一說將來的事。”
“哦?”
“殿下以堂堂皇子之尊,卻被派來淥州,不管是貴君上的旨意,還是殿下有意向未來的主君靠攏,請見諒,在下以為,這行為實在欠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