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前塵往事(1 / 3)

蕭澤靜靜地站在一片黑暗中。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的黑暗了,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丁點兒的光透進來,連自己也看不見,比當初父親把他扔進去閉關的石室還要黑。而且那黑暗甚至好像能吞沒聲音似的,連跑動時的足音也消失了。

“八年,已經八年!”

虛空中忽然有聲音晃過,聽著有點模糊。蕭澤全身的神經陡地繃緊,卻隻有手指輕輕動了動,他的頭略垂著,雙目微閉。

聲音又響了起來,這回清楚了些,是女聲,哀怨的女聲。

“我如此愛他,我已伴他更久,為什麼他的心還不在我這裏?”

蕭澤的身體猛地一抖,這聲音太過熟悉,太過含怨,他以為自己早已不在意了。在某個安祥的午後,在那錦緞著地的桌下躲藏的午覺的香甜,都因為這聲音而碎成一片,童年,從這一刻起全部結束。

“是因為他嗎?是不是因為他?因為他一直在這裏,所以嶽總是忘不了那個韋月城,所以我永遠是妾,所以我的孩子連半分機會都沒有,再怎麼優秀都隻能永遠臣服於他!”

“蕭澤蕭澤蕭澤——”

“她是故意的,她甩手而去,卻把兒子留在嶽這裏,逼得嶽永遠記住她,逼得我在嶽心裏永遠什麼都占不到!”

“我恨她,我恨他們!”

“為什麼他們要存在?為什麼他總要跑到我跟前得意地叫我二娘?他想炫耀什麼?他想提醒嶽什麼?我恨他,死掉的小孩那麼多,為什麼沒有他?”

失控的聲音尖利得嚇人,仿佛鋒利的箭,蕭澤茫然地看著包圍自己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麼感覺,震驚、害怕、厭棄?

就是從那一刻起,他才知道這世上竟有人會這麼地憎恨自己,而那個人卻是前一刻才對他溫柔微笑的二娘。

是誤會吧?是他在做噩夢了吧?

記得那時他就是這麼安慰驚恐的自己的,輕輕蜷縮起身體,他閉上眼睛,蒙上了耳朵。

黑暗的空間重又安靜了下來,蕭澤緊緊閉著眼睛,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辛苦地喘氣。

“澤兒?澤兒?”

溫柔的聲音仿佛響起在耳畔,蕭澤依然閉著眼睛。

“澤兒……”

“你過來,澈兒,過來看看你的大哥,看他睡得多麼自在。”

“澈兒,你要記住!你沒有半點不如他,你甚至比他更優秀,更高貴,可是就因為你爹的心不在娘這裏,對世人來說,你就隻能是庶出的蕭二公子,這蕭門,還有絕世武功,還有名譽與地位,你永遠都沒有機會得到。”

“從前他叫我二娘,如今他一聲聲地喚我孟姨,真刺耳,那聲音真刺耳啊!澈兒,你已經十歲了,該明白了。為了娘,為了你自己,澈兒,你要把他比下去,你要從他手裏奪去蕭門。澈兒澈兒,娘隻有靠你了!”

“澈兒澈兒,不要讓娘再看到他!”

“……”

蕭澤猛地張開眼睛,明明仍是一片黑暗,但眼前卻總有兩個相擁的影子。女性美麗的臉輕輕擱在稚嫩的肩上,手臂把小小的身體抱得死緊,那孩子卻似未感覺到疼痛似的,一張臉上有著和年齡不相襯的冷漠。

那張臉從孩童蛻變成少年,長成青年,那冷漠卻再未褪去,仿佛已經深入骨髓了,連扯起唇角笑一下,或是瞪視一眼這樣的動作都不能。

頭突然疼了起來,非常的疼,那種像要裂開的疼痛折磨得他捧著頭彎下腰,半跪在地。

——“藥性相斥!”

“別慌!許遲,楚公子,你們壓住蕭兒的身體,壓緊點,不要讓他動一下。楚夫人,勞煩你把我的銀針拿過來,全部。”

輕輕拭去蕭澤口中流出的血,韋月城屏息,穩穩地將最粗長的銀針一根根紮進蕭澤頭部的大穴。

蕭嶽固定著蕭澤的頭,不讓他因為疼痛而有絲毫動彈,否則韋月城的針稍有偏差,蕭澤不死也廢了。但看著平素桀驁飛揚的兒子如此麵無人色,蕭嶽隻覺自己也似能親身感受那種疼痛,那種據說是像要把靈魂撕開的痛。

有那麼一刻,他真想逃開,像蘭塵一樣,不看不聽,隻在清園裏默默地等他回來——

那總是笑得溫柔的人大概不知道吧,他不止一次地聽到過她傾訴她的恨,他甚至親眼看到過。不是直接在他麵前,而是她轉過身去,他看到她的手攥得緊緊的,連指甲刺破了掌心出血了都不知道,連躲在幃幕後的蕭漩看到她的臉後嚇得摔倒了都不知道。

愛之深,恨之切!

這是蘭塵說的,他明白但始終不能理解。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他就知道自己的母親不在了,不是像洛阿姨吐著血倒地的那種不在,而是走了,獨自離開南陵了。為什麼?他不知道。他隻知道還有個人會溫柔地抱著他,溫柔地對他笑,溫柔得和對她親生的孩兒一樣,那就是母親!對他來說,她就是母親!

可原來不是,不僅不是,還是深惡痛絕的對象!

嗬——

“……公子……”

“你在不安嗎,公子?”

“原來公子也是有求不得的啊!”有人輕笑著歎了一聲,聲音清清淺淺的,像初秋吹過水麵的風。蕭澤不禁凝神,果然聽她又道:“不過這也沒什麼,至少沒有跌入怨憎會的深淵裏去。”

“能這樣才算好!就算他們不愛你,但是你愛他們,你愛愛著他們的你,所以被人棄若敝屣又如何呢?人隻要珍惜屬於自己的東西就好了。說起來,這世上又能有多少屬於自己的東西?”

——窗外再度晨光明媚的時候,韋月城終於舒了口氣。

沒事了,蕭兒沒事了!

心情一放鬆,頓時覺得全身無比酸軟,她靠在旁邊的榻上,疲累得連胳膊也不想抬起來。這時,一杯熱騰騰的藥茶遞到她麵前,韋月城一邊向許遲道了謝,一邊接過。

“我來看護公子,你去歇會兒吧。”

許遲淡淡地走到蕭澤床邊坐下,他跟韋月城一樣俱是兩天兩夜未眠,但仗著內功深厚,他的精神還很不錯。知道即使蕭澤現在已脫離危險,但韋月城仍不會放心,他便親自看護。

想了想,韋月城點頭道。

“也好。應該不會再有什麼反複的。再過會兒,楚公子他們就可以來接替你了,你不要再扛著了,也去休息吧。”

“我知道。”

“哦,對了,如果我爹回來,要他一定先來找我,不許擅自去找嶽的麻煩。”

“老爺子恐怕會憋不住。”

許遲淡淡陳述事實,韋月城想了想,道。

“那就告訴爹,若不按我說的,便至少一年不許他上麟趾山。正是多事之秋,澤兒中豔雪劇毒固然讓人生氣,但這時候,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看到許遲點頭答應,韋月城這才安然喝完杯中茶水。許遲在其中加了安神草,她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目送韋月城走入側室,許遲垂眼看看蕭澤。呼吸較先前平穩了許多,也沒有再冒汗了,隻待餘下的毒素再淡去三分,應該就可以清醒了。

敏銳感覺到的異樣驚動了許遲,他警覺地抬頭看去。門被推開了,輕而有力的腳步聲傳進來,許遲猜到來人是誰了。果然,下一刻,轉過幃幕而露麵的人便是蕭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