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帥印(1 / 3)

弘光帝給武威將軍杜長義發出第二道聖旨的隔天,早朝上,偌大的金鑾殿一片死寂。

六年過去,除開睿王與寧王,護國的將軍們死的死,老的老,病的病,傷的傷,年輕健壯些的卻又著實讓人放心不下將整個西北邊陲的安危托付其一身。所以,在杜長義必須守衛雁城的此刻,看這是這一朝臣子齊整整地站滿了金鑾殿,卻無人可領這西北道兵馬大元帥的印去抵禦西梁愈來愈勇的進攻。

連孟栩,也隻說堪堪做軍師,而無能掌帥印。

誰?誰可以保住他的江山,誰可以讓他放心地托付那近一半的天下兵馬?

走了一個東靜王,如今,這西梁又要成就一個寧王出來嗎?

端坐在高曠的帝座上,弘光帝抑製不住心中的怨怒。再三年,隻要三年,待屬於他的將領成長起來,他就無需理會那些上奏要寧王出征西北的愚蠢折子了,更不必麵對慶王直接提出的讓寧王為帥的要求。

尖利的目光梭巡過禦台下整整齊齊地低著頭的文武臣子,那裏沒有他的六弟,早在半年前,武勳卓著而空有封號的寧王就不再走進這金鑾殿了,想起這一點,弘光帝的心情似乎好了一點。但殿外強烈的光線在在提醒他,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中了,早朝也應該要結束了,他還是什麼旨意都沒下。

昨夜孟太後的話又回蕩在弘光帝耳邊。

“戰事當前,聖上,你須三思。放虎歸山,總也比亡族要好。外患不清,內必生亂。一切,要從長計議。”

攥緊了龍袍下的手,弘光帝張了張嘴。

“宣……”

殿外忽小跑進值守的宦官,聲音有些不穩。

“啟稟聖上,東靜王妃求見。”

金鑾殿上的視線頓時都集中在這中年宦官身上,想起殿外東靜王妃要求見皇帝的話,見慣了大場麵的這人也不禁有些慌了。

“何事?”

弘光帝倒沒什麼怒氣的表示,隻冷淡地開口問了一句。那宦官的聲音有些結巴起來,躬著身子回道。

“啟稟聖上,王妃、東靜王妃她,她說要、要——要掛帥出征。”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刻起了一片嘩然,連弘光帝也不由得猛地抬起頭,帶得帝冠上的玉毓一陣脆響。

“——王妃她說什麼?”

那成為眾人視線焦點的宦官幾乎要癱在地上了,結結巴巴的話也說不清。臣子們戚戚喳喳的聲音更大了起來,弘光帝看看日光耀眼的殿外,道。

“宣東靜王妃。”

立在禦台上的宦官立刻拉起嗓子傳遞聖音。

“宣東靜王妃覲見——”

這聲音被一道一道地接出去,把殿內大臣們不敢置信的議論給壓了下去。開闊華麗的金鑾殿上頓時一片迥異於先前的沉寂,所有人的視線都緊緊盯住殿門口,等待那讓在場的男子們皆不敢相信的人出現。

腳步聲傳入耳中,不是很響,卻踏得非常穩,一步一步,像踩在人們心上。然後,明亮粲白的日光才被映紅,威嚴的黑色卻又在風中如旗幟般舞過,紅與黑,映著那張絕色傾城而又英氣勃發的臉,映著那鬆柏一樣挺直的修長身體,在人們心底刻下了一個永世不忘的印象。

沈盈川走上了金鑾殿高高的平台,紅色的頭盔,紅色的戰甲,黑色的鬥篷,手中一柄白銀為鞘、上嵌數枚血紅色寶石的長劍,步伐穩健。

她沐浴著日光走來,又將日光甩在身後,一雙眸子直視著前方禦台上高坐的弘光帝,毫無怯意。到得殿門口,沈盈川停了停,看看手中的長劍,抬手就拋給了門邊持戟護衛的禦林軍。

她這動作自然,那士兵卻有些猝不及防,竟丟開長戟,抱住了沈盈川的劍。長戟倒在地上,鐵石相撞,好大一聲響,震得殿中的臣子們回過神來。沈盈川卻恍若未聞,把手中寶劍拋出去後就徑直走上金鑾殿。

人群在她麵前如水一般自覺分開,沈盈川腳步無滯,直接走到群臣之前。站定,她看著弘光帝,低下頭,以十分標準的武將禮節俯首叩見弘光帝。

“臣婦沈盈川,參見吾皇萬歲!”

看著跪在禦台下的女子,想起剛才宦官那句驚倒眾人的“掛帥出征”,弘光帝心中突然起了怪異的感覺。

“王妃此刻求見,所為何事?”

不知為何,弘光帝刻意地沒有叫沈盈川平身,他發話的聲音也更是淡漠,玉毓後的眼睛卻直直鎖定沈盈川。

直起上身,沈盈川抬頭仰視著看不見表情的弘光帝,平日裏溫雅的聲音幹脆清朗,有若金石的鏗然。

“臣婦此刻求見,乃是為領西北道兵馬大元帥之印而來,叩請聖上恩準,沈盈川誓請掛帥出征聊城,為我皇盡逐西梁兵災!”

嚴格地講,這話說出口,本是件可笑的事。一介女子自請帥印領兵打仗,何異於夢談?倘是在平時,這些朝廷重臣們也許會笑話一句,莫不是那年代國別均不可考的無稽之《楊門女將》看瘋魔了吧!

但這是在金鑾殿上,在剛剛經曆了無人可出征西北的壓抑氣氛後,他們隻敢偷眼瞥一下看不見表情的皇帝,以及滿臉嚴肅的慶王、孟丞相、嚴尚書、曹尚書、顏尚書等權臣。百餘人的大殿上依然沉寂如深潭,隻有昂然跪立的沈盈川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殿內。

“臣婦自知女子為帥,史無前例。但我昭國綿延千年之久,未嚐沒有女子領兵作戰者。臣婦幼年嚐熟讀兵書,及笈後亦曾遠遊邊關,且隨亡夫親臨臨海戰場,受教良多,自認堪當此重任!栗子坡一役雖小,但臣婦乃臨危受命,麾下又無將士,能斬獲五百精銳騎兵,能耐如何,望聖上明鑒!更兼那西梁狂妄,以為我昭國除去亡夫,便再無人能破其勢,膽敢口出狂言,辱臣婦母女名譽,辱我昭國名譽。同係沈氏子孫,臣婦怒氣難咽,故披甲帶劍立血誓麵聖,懇請聖上恩準臣婦親自洗清恥辱,令諸夷狄再不敢輕忽我大昭分毫!”

一語畢,整個金鑾殿上靜得仿佛連呼吸都沒有了。

良久,弘光帝輕輕動了動,目光終於從沈盈川身上移開,他一一掃視過殿上的臣子,最後,他站起來。

“退朝!東靜王妃禦書房覲見,丞相,兵部、禮部、刑部尚書議事堂候駕!”

侍立的宦官忙緊隨其後離開禦台,另一名宦者則拉長了音調高聲重複弘光帝的口諭,眾臣忙都在沈盈川之後俯身跪下,恭送弘光帝退朝。

待弘光帝出了大殿,眾臣子們陸續起身,沈盈川早已站起來,轉身麵對站在最前方的幾位昭國權臣——丞相孟僖,兼任吏部尚書的慶王,禮部尚書嚴賡,刑部尚書曹邡,和兵部尚書顏杉。前戶部尚書告老還鄉,新上任的尚書大人雖位高權重,極受弘光帝寵信,但到底資曆尚淺,在這幾位中間站著,還欠了些份量;至於工部尚書,雖然六部尚書同等品級,皆是共入議事堂的大員,但職權所轄究竟有別,在這件事情中,他的影響力自然不如前麵那幾位。

拱一拱手,沈盈川朗然道。

“王爺在時常言,為帥者,可無上陣搏殺之勇,無運籌帷幄之能,然絕不可無縱橫戰局之氣,無調兵遣將之勢。沈盈川生於民間,長於江湖,成於東靜王府,非深閨弱柳,非短視愚婦,為帥之勇、之能、之氣、之勢,依王爺昔所言,皆不輸男子,故有今日拔劍出鞘之舉。況西梁辱人太甚,若不還以顏色,東靜王府顏麵何存?我昭國尊嚴又何存?諸位皆治世能臣,當不拘此小節罷!”

除了孟僖這幾人,其餘臣子都垂著頭,看不出他們的表情。沈盈川也不理會,微微一笑,抬腳走出金鑾殿,徑往禦書房而去。

關鍵人物在那裏,至於這兒,自有人能呼應。

到殿外再無沈盈川的腳步聲時,殿中杵立的昭國大臣們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聲跟旁邊的同僚說起來。

“女子掛帥出征?這種事怎麼能行,豈不是亂了綱常!”

“是啊是啊,再怎麼說,也不能叫個女人去打仗吧,何況東靜王妃要是有個什麼閃失,那可如何交代?”

“這個嘛,話也不能這麼講。如今戰況緊急,軍中無人能領此帥印,東靜王妃有這個能力,也未嚐不可。這事兒再怪,總好過國土、百姓淪喪西梁人之手吧。至於閃失麼,嗬,我昭國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皇子皇孫上過戰場磨礪,連東靜王與寧王都是如此呢!”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但偌大昭國,竟得由女子領兵,這、這……”

“大人此言差矣!下官倒以為,女子也好,男子也罷,總是昭國兒孫,隻要能把西梁人逐出國門,便無不可!”

“若如此,何來男主外女主內之別?”

“國難當前,男女何來別?”

“嗯,本官也覺著有理。況那西梁著實猖狂,我昭國堂堂東靜王妃和郡主們,豈由得他們那般折辱?想當年王爺破其國都是何等榮光,難不成真以為人走茶涼,王爺一去,這孤兒寡母就得由人欺?哼!”

這話出來倒讓人一時不好接話了,西梁放出來的那些所謂要虜了東靜王妃為姬妾,抓郡主們侍酒的厥詞,他們私下也議論過,但這裏到底是金鑾殿上,有些話是就算知道也得閉上耳朵裝從沒聽到的。所以冷場片刻,隻有人吐詞不清地接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