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國人的動作很快,西梁皇帝一降,他們立刻將王公貴族與妃嬪皇子們的名冊翻出來,一一對照後,重要人物暫且集中放在後宮幾大宮室監管,餘者皆放了回去。至於受降表之類的東西,就交給西梁舊君臣慢慢考慮,沈盈川的重點,放在穩固梁都軍民上。
因為梁都以南的西梁百姓或者是沈盈川帶騎兵掠過的,或者是被沈珞他們瓦解了的,而往北去離大漠已不遠,西梁人早先劫掠鄰國及商旅的後果就是他們不可能有餘裕回援都城,所以,梁都基本上沒有圍城之憂。但,昭國人還是不得不注意。
收編的軍隊,沈盈川讓昭國將軍與原西梁將領共同管理,負責守護西梁寺廟以及國庫,其中財富是雙方一起清點後封存的。解散了的部分軍隊,則著人查清士兵們的籍貫,發下遣散銀兩後全程護送歸鄉。城內還處於戒嚴狀態,昭國騎兵們按照入城時的分配在各自區域嚴密巡邏,當然,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緩和了不少,因為昭國人沒有濫殺無辜,也沒有劫掠百姓財產,他們並且尊重西梁人的宗教與習俗,他們——是會笑的。
兩天後,梁都甚至迎來了自去年開戰以後就再未出現過的昭國商旅。糧食、布匹、茶等等,大批優質商品直接被運到皇宮前的大廣場上,以極低廉的價格出售。來看的人越來越多,但買的人卻沒有,畢竟在西梁遭遇重大饑荒的時候,昭國人是有過趁火打劫這惡行的。親臨廣場的元帥沈盈川,麵對這些猶豫的西梁人,她站到城牆上說了一番話。
“本帥自幼長於民間,早年聽人講南北風情時,最愛聽那些縱馬草原追逐風的傳奇。而在他們的故事裏,昭國也好,西梁也好,皆是天下子民,大家和睦相處,兩邊之物產相互補充,地位無有差別。所以,本帥認定了,這樣的生活才最適合草原。《梁州書約》已經貼出,本帥保證,一切都會按照此約進行。梁州,不管再發生多大的天災人禍,既是昭國的一部分,也自然會得到吾皇庇佑,得到我昭國十五州郡襄助——本帥,以命向天起誓!”
也許是因為沈盈川的美麗與氣魄,也許是因為她女子的身份,也許就是被她頒布的《梁州書約》打動,在沈盈川轉身離開後,昭國商販們再熱情洋溢地一招呼,終於有西梁人走近了。有一即有二,不久,廣場上一片熱鬧。
這個結果呈報到沈盈川案上後,引來眾人會心的笑容。
“嗬嗬嗬,果然嘛!本來就該這樣才對,狼煙本不關底事,百姓們何必為達官貴人守節?”
顧顯拊掌而笑,於往日瀟灑貴氣中又添一份豪邁。坐在他旁邊的沈珞端著茶杯,也笑得十分輕鬆。
“還是殿下的魅力大,梁州百姓都把您當作女神了,哪裏還抗拒?”
“蘭塵這輿論攻勢的點子果然效果顯著啊!”
沈珈一陣感歎,沈盈川笑著點頭。
“攻心為上,姐姐一向看重。”
“說起來我一直很好奇,蘭塵她到底出身何處?女人家該會的廚藝女工,她一概不會,連對婚姻大事都意興闌珊,可是論見識論國策論城池規劃,她又能侃侃而談。我真是不懂,什麼家庭能育出這樣的女子?”
沈珞撫著下巴感歎,接觸到某位雖說不是廚藝女工全不會,但十分之不精於此道確為人所公認之事的女人家殺過來的眼神,他忙“嘿嘿”笑兩聲,諂媚地親手斟了一杯香茶親手奉上。大家對這邊的家務事不予評價,各人紛紛說起自己對蘭塵的印象,嚴陌瑛聽了半晌,方才慢條斯理地回答了沈珞的疑問。
“學堂,是她那裏的學堂讓蘭塵在我們這顯得如此特別。”
“哦?學堂又有何不同之處?”
“我曾經聽她說過,學高為師,身正為範,先賢聖人之言固然要學,但一味地拿老祖宗的話做文章,未免顯得後人太無能了。而且國家、朝廷需要的人才不是隻會背經書就行的,行軍作戰、糧草調度、水利地理、商稅田賦、天文曆法等等,包括各行各業所使用的工具器械,讀書人都應該有所接觸,不要求精通,但至少能明白一二,這樣才不會糊塗做官,糊塗用人。同時,見得多,懂得多,眼界自然開闊,多少能不囿於成見,不一味地將新的想法與事物視為悖逆祖宗,視為奇巧淫技,這樣才能於國於民有利。學堂若能做到這些,便不錯了。”
眾人陷入深思,沈盈川但笑不語,顧顯想了想,卻道。
“這樣的話,學堂的規模就會特別大,不以國家之力,恐難實現。”
“對,所以我建議,將來殿下之政,可從玉昆書院起。”
嚴陌瑛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住了。在座的都是要助沈盈川奪取帝位的人,但對於做了皇帝後具體要如何做,還沒誰仔細考慮過。在他們印象中,所謂聖主明君,不外乎親賢遠佞,不外乎善於納諫,清明吏治,再就是輕賦薄役了,但改革學堂,且將變革玉昆書院作為首要之事,這多少讓他們有些吃驚。
沈盈川笑了笑,舉起杯子朝嚴陌瑛揚了揚。
“我與君,所見略同。”
“多謝殿下!”
展眼看看堂上平均年齡不超過三十歲的這些下屬,沈盈川笑道。
“陌瑛,擇日不如撞日,就趁今天大家多數都在吧。把你的見解說出來,我們對未來的國政也該有個規劃了。”
“是,殿下。”
嚴陌瑛朝沈盈川拱手深深一躬,而後側身麵對眾人。
“我以為,變革玉昆書院實為重中之重的大事。大家知道,我昭國官吏,特別是實理國政的京官與位居顯要的外官,多數都來自於玉昆書院。從前的育人弊端已有顯現,才學與從政能力原就不易兼而有之,科考偏重才學,書院也就由射樂禮禦書數的全麵教授,轉而隻重經書文學,多少與治國有別,在網羅多樣人才上便錯漏良多。在貪官與清廉的昏官之間,貪官固然可惡,清廉的昏官同樣為禍大矣。所以,書院不可單一,能為學生提供機會鍛煉才幹則更好。”
沈盈川點點頭,示意嚴陌瑛繼續。
“其次要變的是學生來源。入學便設考試,不管是世家子弟,商人子孫,還是寒門學子,隻有通過考試,才能入學。如家庭拮據,書院經查證後可減免其費用,同時若特別優秀的話,還可予以獎勵。這一方麵是防止紈絝自恃身份,擾亂書院紀律,乃至拉幫結派滋生事端,另一方麵,殿下,破除世家對朝廷的壟斷,不是鏟除重臣就可以的,賢者當用,此國盛為重,庸者自然沒落,何必惹上怨懟?且重寒門俊才,給百姓們以家族興旺的途徑,既可衝擊百年世家,又可鞏固民心,國安矣!”
聽到這裏,沈珈看看聚精會神的眾人,不禁歎道。
“這樣的話,那這書院可大了,治理起來著實……”
沈珈沒有再說下去,嚴陌瑛頷首。
“對,所以院首必須慎重選擇。殿下,首先一條,此人不可涉朝政。書院裏教授學業的博士們也不能直接接觸朝政,不過他們畢竟是大人才,殿下可專設一個衙門,需要的時候,就讓這些博士們為政務提供意見。但須規定不可泛泛而談,必須寫成能施行的詳細條款。”
“嗯,人盡其用!”
沈盈川讚許道,顧顯朗聲笑了出來。
“陌瑛,讓院首不涉朝政好說,但這些博士們,既然給了他們議政的機會,如何能保證他們不與朝中官員勾結?”
“這是無法避免的。水至清則無魚,人吃五穀雜糧,生七情六欲,原就是正常的事,如何能用聖人來要求芸芸眾生?再者,血緣、親族、朋黨,這本是我昭國百姓維係彼此之所在,不可倉促斬斷。殿下隻要用不可妥協的律法來警示其界限的位置,就可以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顧顯大笑,沈珞則拱手拜道。
“昔年王爺尚在時,陳先生曾說嚴大人如同大海,深淺莫測,沈珞還本能領會,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不敢,陳先生謬讚了。”
嚴陌瑛回了禮,他轉頭看向沈盈川,忽單膝跪地,道。
“殿下,恕微臣不敬。臣鬥膽想再確定一遍,殿下如今是為了什麼而堅持要那帝座?”
氣氛正活絡的書房陡然靜了下來,沈盈川緩緩放下杯子,臉上露出微笑。
“陌瑛這樣問,可是對我有何意見?明說就好。”
“殿下多慮了,微臣並不是有什麼意見,而是,蘭塵曾經說過的一番話,微臣還留有印象,故有此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