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釋懷仁《集王羲之書聖教序》碑(以下簡稱《集王聖教序》碑),30行,行80餘字不等,鹹亨三年立。因碑首著七佛頭,世稱“七佛聖教”,今存西安碑林。終唐之世,此碑頗為士林所重,學者翕然風從,入宋,俗手之臨仿雖有“院體”之訾,亦未減此碑之光華。至有明弘正間,士大夫“購求一本,往往傾囊倒篋”。
以此碑為行書入門範本之習書者,可謂眾矣,至如以碑中字為懷仁一手摹勒王羲之真跡而成,進而迷信此碑者,亦複不少。然詳作鉤稽,筆者發現此碑問題很多,值得深入探討。
按:此碑所刻內容計6部分:
1.唐太宗《三藏聖教序》
2.唐太宗箋答一
3.唐高宗《述聖記》
4.唐高宗箋答一
5.玄奘奉敕所譯《心經》
6.潤色“經”“論”於誌寧等五人名銜
上列諸條,除太宗之《序》而外,其餘各部分均存疑竇,茲分陳如次:
(一)高宗箋答及《述聖記》文題問題
貞觀19年,西遊上國的玄奘法師取經返回長安,奉太宗敕於弘福寺翻譯梵典。20年秋7月,法師進新譯眾經、論於太宗,懇求“曲垂神翰,題製一序”,太宗未許,貞觀22年,玄奘再請,太宗方神筆自寫,成“大唐三藏聖教序”一文,凡781字,其時,皇太子李治奉觀聖文,為製《述聖論》一篇。玄奘對父子二人所作之文,均曾上表陳謝,文皇、太子各有箋答。
今碑中所刻文皇箋答,《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以下簡稱《慈恩傳》)、《續高僧傳·玄奘傳》、《文苑英華》、《全唐文》、《四庫全書》諸本所載完全相同,與史實亦無乖。但碑中所刻高宗箋答卻頗值商榷。茲移錄碑刻如下:
“治素無才學,性不聰敏,內典諸文,殊未觀攬,所作論序,鄙拙尤繁。忽見來書,褒揚讚述,撫躬自省,慚悚交並,勞師等遠臻,深以為愧。”
此箋答《文苑英華》、《續高僧傳·玄奘傳》不錄;《全唐文》、《四庫全書》所錄與碑刻同;惟《慈恩傳》卷七所錄此箋答,“論序”二字作“序記”。此二字之差,似從未有人注意。
檢《慈恩傳》卷七,貞觀22年,太子李治奉太宗敕為玄奘所進《菩薩藏經》亦製有一序。此文即《全唐文》卷十五所載之《三藏聖教後序》(畢沅《關中金石記》謂此文不傳,為之失笑!)。揆之以理,玄奘亦必表謝,太子亦必箋答。筆者以為今碑中所刻高宗箋答乃是為此次謝表而答,而非為前玄奘謝《述聖記》之表而答(玄奘謝《述聖記》表,見《慈恩傳》卷七,有“皇太子殿下,發揮睿藻,再述天文”雲雲)。
何以見得?試細讀《述聖記》,未雲:“伏見禦製眾經、論序,照古騰今。……治輒以輕塵足嶽,墜露添流,略舉大綱,以為斯記”(著重號為筆者所加)。太子此文乃是依文皇之作而加闡發,名之為“記”而非“序”甚明,則太子“所作論序”者,當別為一事!其所指,也就隻能《三藏聖教後序》了。
既然如此,碑中所刻高宗箋答附於《述聖記》之後,則風馬牛不相及,可謂答非所答矣!
《慈恩傳》計十卷,前五卷慧立撰,後五卷為彥悰增益,時在武則天垂拱四年(688年),上距鹹亨立碑16年。所以說,彥悰有可能是發現碑中笑話之第一人。《慈恩傳》卷七錄此箋答,彥悰移花接木,更以“序記”二字,信乎天衣無縫矣。
其次,碑中所刻《述聖記》文題,作“皇帝在春宮述三藏聖教序記”或“述聖記”均無不可(《全唐文》、《四庫全書》稱前者;《續記僧傳·玄奘傳》《玄奘塔銘》稱後者)。惟是碑稱“述三藏聖記”不妥。蓋“聖”者,太宗天文也,太宗文前以“三藏”,不亦謬乎?且前置“皇帝在春宮”雲雲,亦非通文辭者所為!檢褚遂良《雁塔聖教序》碑,題曰“大唐皇帝述三藏聖教序記”,王行滿《聖教序》碑,題為“皇帝述聖記”。褚、王所題,“春宮日製”均未置文題之中,文辭雅訓,與是碑相較,優劣自彰。第二,是碑文題“三藏”後空兩格再續以“聖記”二字為一行(碑之第14行。大部分剪裱影印本無從察覺,須看整拓或原碑)。唐碑殊無此例,此又一紕。
(二)《心經》問題
武漢古籍書店影印《宋拓第一聖教序》前,環山方士庶錄蘇東坡一跋,謂貞觀末“弘福寺僧懷仁,……征右軍筆劄,有投隻字,賚以寸金,……不閱歲而得二千餘字,鴻業竣焉,……高宗鹹亨時,續以般若多心經,摹勒上石。”意謂鹹亨後臨時補《心經》勒石。梁章钜不以為然,他說:“心經者,書家謂非右軍筆,然行體大率如前,未易訾議,非右軍書,哪得便與同石?”可見前人對《心經》亦有些看法。
又,(宋)宋敏求《長安誌》“興福寺”條:“貞觀8年太宗為太穆皇後追福立為弘福寺,神龍中改為興福寺,……寺內有碑,麵文賀蘭敏之寫《金剛經》,陰文寺僧懷仁集王羲之書太宗《聖教序》及高宗《述聖記》,為時所重。”《兩京城坊考》同此。二書所記均未明言碑中附有《心經》。《心經》為今存集王聖教碑之重要內容,份量僅次於《序》《記》,且今七佛聖教序碑並未有賀蘭敏之《金剛經》,二書所記集王碑必另有所指,由此可見唐時所刻集王聖教碑,有附《心經》者,有不附《心經》者,則《心經》是否為懷仁所集就大可懷疑了。
是碑所刻《心經》本身亦有許多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