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錢鍾書“破體”說商兌(1 / 3)

引言

《管錐編》談藝,人謂咳唾皆成珠玉。然而,錢公之刻意求新、強作解人處亦不在少。頃重檢此著,發現錢公對唐詩中“破體”一詞之解讀,幾盡成馬牛之風。此一惡眚,信乎已傷及錢公日月之明,故不揣淺陋,略作釋正。茲引錢說如下:

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弘焉。李商隱《韓碑》:“文成破體書在紙”,釋道源注:“‘破’當時為文之‘體’,或謂‘破體書’,必謬”,是也。此“紙”乃“鋪丹墀”呈禦覽者,書跡必端謹,斷不破體作行草。……《曆代名畫記》卷一零《張諲》條引李頎詩:“小王破體閑文策”,明指“文”而不指“書”,“閑”謂精擅,《全唐詩》輯此詩,未注來曆,又訛“文”為“支”,遂難索解。韓偓《無題》:“書密偷看數,情通破體新,明言終未實,暗囑始應真”,亦指文詞而不指書字。

按,“破體”語出漢人《周易參同契》:“乾坤錯雜,乃生六子。六子即乾坤破體。”是知“破體”本用以指代事物孳生新成之體。然魏晉南北朝文獻幾無用之者,爰及盛唐,“破體”始借以指稱行草書,此見張懷瓘《書斷》:“王獻之變右軍行書,號曰破體。”此後,唐人目變體書法以“破”者,例證尚多:

(A)戴叔倫《懷素上人草書歌》:“始從破體變風姿,一一花開春景遲”。

(B)徐浩《論書》:“右軍行法,小令破體,皆一時之妙”。

(C)竇靈長《述書賦》:“幼子子敬,創草破正”。

(D)林罕《林氏字源編》:“道書、鬼書、大篆、章草、八分、飛白、破體、行書,無益於字。”

為便於說明問題,基於光盤版《國學寶典》數據庫(北京國學時代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研發,收古籍2072部),筆者對唐代基本典籍進行了相關檢索。結論是:三唐文論,未見使用破體一語。就此而言,有唐一代,“破體”指代行草書,似已成習尚。如此,李頎、李商隱、韓偓三詩之“例外”,便殊覺可疑。茲以時代先後為序,逐一考索。

(一)李頎詩

李詩僅存廿八字:“小王破體閑文策,落日梨花照空壁;詩堪記室妒風流,畫與將軍作勍敵”。錢公據(唐)張彥遠《曆代名畫記》所錄此詩校《全唐詩》,謂《全唐詩》訛“文”為“支”,極是。然錢公誤以文辭解之,且對“策”字深信不疑則未免功虧一簣。其實,此詩之文字異同,尚有四處:

(A)第一句“王”,《全唐詩》訛為“山”。

(B)第三句“詩”,張彥遠《曆代名畫記》訛為“書”。

(C)第三句“妒”,張彥遠《曆代名畫記》訛為“始”。

(D)第四句“畫”,張彥遠《曆代名畫記》謂“又作‘書’”。

短短28字,即有5處訛誤。由此推測,其餘23字,實難保未經竄亂。筆者認為,“小王破體閑文策”一句,尚有待發之覆。按,李頎乃盛唐著名詩人,古風一體,造詣最高。而此詩“文策”二字,不詞之甚,較之“支策”雲雲,同樣難以“索解”。

古風多三平,鄙意“策”當是草書“箋”字傳寫之訛(唐詩名篇,韋莊《秦婦吟》“七策營中填餓殍”,“策”,一本作“萃”,蓋亦草書訛形。參陳寅恪《寒柳堂集》)。又,“文”、“紋”古今字,是“文箋”即古來習用之“花箋”。此與下句“空壁”對舉,工穩實遠勝“文策”二字。花箋一物,唐世本來即有彩箋、紅箋、香箋、粉箋、碧箋、羅箋、冰箋等眾多名目。唐五代詩文及於此者,數不勝數:

(A)杜甫《夔府詠懷》:“遠遊淩絕境,佳句染花箋。”

(B)無名氏《與謝翱贈答詩》:“一紙華箋灑碧雲,餘香猶在墨猶新。”

(C)竇冀《懷素上人草書歌》:“魚箋絹素豈不貴?隻嫌局促兒童戲。”

(D)王邕《懷素上人草書歌》:“或粉壁,或彩箋,蒲葵絹素何相鮮。”

(E)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或逢花箋與素絹,凝神執筆守常度。”

(F)賈島《贈孫員外》:“避路來華省,抄詩上彩箋。”

(G)程長文《獄中書情上使君》:“當年二八盛儀容,紅箋草隸恰如飛。”

(H)魚玄機《和友人次韻》:“何事能消旅館愁,紅箋開處見銀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