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陳垣並稱近代史學二陳的陳寅恪,雖然20世紀20年代就列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席,年齡畢竟小了一旬。他與伯希和相交亦早,而且甚為敬重,其學術主張中不時可見伯氏的影子。學術淵源與範圍相去甚遠的傅斯年大力推崇伯氏,部分或來自他的認識。陳垣欲與伯希和通信,還要向他索取後者在巴黎的地址。陳寅恪即使在學者圈中也是有名的極不耐煩應酬,但每逢伯希和來華,他不僅參與宴會,還往往具名做東。伯希和從吳宓等人處獲悉陳寅恪見重於中國學術界,對他也很器重。1938年劍橋大學的中國學教授慕阿德退休,陳寅恪電告願為候選,胡適寫了推薦信,伯希和則答應“允為助力”(《胡適書信集》中冊,753頁。)。據說劍橋允聘其為漢文教授,陳以病目未應聘,後改聘牛津。(參見陳哲三:《陳寅恪先生軼事及其著作》,載《傳記文學》,第16卷第3期,57頁。)
伯希和的推重僅及於王國維和陳垣,一則因陳寅恪的兩部力作《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均成書於20世紀40年代,無由得見;二則陳早年多循歐洲東方學脈絡,以外族或域外文書比勘中國舊籍內典。而在這方麵,由於傳承、環境、資料等條件限製,盡管他已超越前賢同儕,為中國學者最擅長此技之人,也很難在為數不少的歐洲專家中技壓群雄。(參見賀昌群:《近年西北考古之成績》,載《燕京學報》,第12期(1932年12月))伯希和本人即通曉多種外語,“於亞洲諸國古今語無不深造”(《近日東方古言語學及史學上之發明與其結論》,見《觀堂譯稿》上。)。對此國人或眩於陳寅恪所知語種之富,他本人卻深悉自己在此國際學術領域的位置。所以1942年作朱延豐《突厥通考》序時坦言:“寅恪平生治學,不甘逐隊隨人,而為牛後。年來自審所知,實限於禹域以內,故謹守老氏損之又損之義,捐棄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複敢上下議論於其間。”(陳寅恪:《寒柳堂集》,144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抗日戰爭後他將所藏東方語文書籍盡售與北大,也是一證。其轉向原因不止一事,而國際漢學祭酒的態度,顯然不容忽略。更為重要的是,盡管中外學術相互溝通,仍有各自的正統在。陳垣後來也回到禹域之內,講傳統政治史而得成正果,與陳寅恪殊途同歸。後者更進而將本位漢語的工具作用發揮到極致,使中國史學躍上同情式考述的曆史新高。
第四節 蓋棺論定
“當國家承平之時,學者不得與他人同其榮,艱難時卻不得不與他人同其厄,此亂世學者生活之尤不得不受政治支配也。”(孫楷第:《評〈明季滇黔佛教考〉》,見《滄州後集》,369頁,北京,中華書局,1985。)這種過來人的傷心語確能反映其中滋味。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中法兩國同遭侵占,伯希和在艱難困苦之下雖堅持研究,與中國學者的聯係卻告中斷。戰爭結束,伯希和剛恢複正常工作,即因癌症於1945年10月與世長辭。葛蘭言、馬伯樂也先此一病逝一圉死。而中國學者經曆了更為長期的戰亂之苦,犧牲慘重。遭遇相似,更加感同身受。1945年春得知馬伯樂逝世時,方豪還為文悼念,及聞“伯希和之喪,乃以其著述之富,竟有不能執筆誌哀之感”。曆經劫難、身心交瘁的陳垣“閱報知伯希和先生已作古,更為之悵然”(1945年11月2日致傅斯年函、1945年11月7日方豪來函,見《陳垣來往書信集》,561、304頁。)。
恢複後的《燕京學報》第30期刊登1941—1945年死難的中外著名學者的生平簡曆,以為悼念。編者按道:“吾國自七七事變以後,國學名家,或忠貞自持,愁苦以終;或慷慨赴義,身膏敵刃。若張孟劬、馮承鈞、張蔭麟、吳其昌諸氏之逝世,姚名達先生之殉國,皆我國文化界之重大損失。而法國自淪陷以來,學人艱苦,不下中華,漢學三大師,皆於戰爭期間,相繼逝世。大儒凋落,冀北群空,此尤西方漢學界之大損失已。特輯諸大師事略,用資景仰。”其中翁獨健所撰伯希和傳,對其推崇備至:“先生之學精湛淵博,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舉凡我國之目錄版本、語言文字、考古藝術、宗教文化、東西交通以及邊疆史地等,先生幾皆有深刻之研究與精粹之論著。然詳繹先生之著作,其所以能超越前人,決疑製勝,蓋得力於先生之精通亞洲各種語文,注意版本校勘,與新史料之搜求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