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和田往東,走上二三百公裏,是一個很破落的、叫做“民豐”的縣城。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宿,次日掉頭向北,進入了舉世聞名的沙漠公路。這是最近幾年剛修的,它很長也很直,一路奔北,計劃當晚要趕到庫爾勒。
我們是特意起早進入公路的,最初兩邊還可以看見零散的紅柳灘或者胡楊樹,等再往裏走上一段,就是一望無際的沙漠了。稍微過了一會兒,東方開始吐露微紅——是要日出了。好幾個同伴激動了,要馬師傅停車,他們攀登到東邊的沙包之上,拿出相機,準備拍攝日出的鏡頭。馬師傅停車之後,就無所謂地趴在方向盤上打瞌睡,這景象對他來說,真是司空見慣的了。
隨後車子一路北行。太陽已經升起,外麵的景象就凝固起來,生命也仿佛停歇了一樣。很枯燥,但是一經想到是人——是生命力很有限的人,居然在這裏開出了這樣一條不可思議的公路,又覺得肅然起敬。
等到這個時候,活躍起來的反倒是馬師傅了。一路上別人說笑時是他打瞌睡,現在完全顛倒過來,別人打瞌睡時,他反倒放聲歌唱了。馬師傅嗓音並不嘹亮,用漢族人的話說,甚至有些“五音不全”。但是也怪,一個很簡單也很熟悉的新疆歌兒讓馬師傅一唱,結果就完全變了樣一與其說是用嗓子唱,不如說他是用心去哼。他歌唱的板眼並不很穩,經常忽快忽慢,這反倒像那些京劇的大演員演唱中的“耍板”——從不讓節奏把自己捆死,而是自己“耍”著節奏“玩兒”,恰恰觀眾也就歡迎大演員這樣展示才能。
每走過一段路,馬師傅隻要看到兩邊均有沙包,就會把車子停下,並說“唱歌兒去吧——”原來,新疆習慣把撒尿叫做唱歌兒。我因為在新疆呆過,所以就補充一句:“男左女右——”
不料馬師傅又接續了一句:“沒關係的,車上都是共產黨員……”
一片嘩笑,不知是誰又回應說:“共產黨員也是人……”
一次“唱歌兒”歸來,大家就在車的陰影當中進餐——有的啃饢,有的吃哈密瓜。采風團的一位女同誌不小心掉了一塊在地上,拿起來想了想,終覺得不幹淨,便隨手扔了。馬師傅冷眼看見,便悄悄拾起來,然後走進一邊的沙漠,那裏恰好有一截胡楊樹的樹樁。他就恭恭敬敬把吃殘了的饢,放在那截樹樁之上。然後又不聲不響地回到車上。恰巧當時隻有我在車上,便用眼睛一“掃”那截樹樁:“馬師傅——”
“啊,我們維族人不喜歡浪費糧食。饢既然弄髒了,我就把它擺在一個顯眼地方,讓過往的老鷹去吃罷。”
車又前行。走過一段,忽然發現路的另一邊停著一輛卡車——車底下鋪著一張涼席,上邊躺著一個人,身邊放著吃過的飯碗和盤子。
馬師傅嘎然把車停下,徑自下車去和那個人講話。我們在緊閉的車窗中望著他倆。不久馬師傅走回到我們窗戶底下,用手彈了彈窗戶,我們打開,馬師傅向我們要一整張大饢和一個大西瓜,然後捧著它們走向那個司機。隨後,又跟他聊了幾句,這才上車,重新起動。
馬師傅告訴我們,這輛車是昨天半夜壞在這裏的,是一個重要的零件壞了,偏偏車上沒帶著備用品。副駕駛今天一早搭乘過路車到前頭找零件去了,主駕駛就在這裏原地等待。沙漠公路氣溫變化很大,白天像烤箱,夜晚像冰窯,吃食和飲水要是接濟不上,人就甭活了。
一個作家問:“他們既然出車,就沒想到會壞在半道上?”
馬師傅回答:“想得再周到也會出問題。出了問題之後,就隻有依靠‘胡大’——”他攤開雙手,仰麵向天做了一個祈禱的動作。
車繼續行駛著,好久沒人說話。新疆的發達程度比不上關內,但人的本性卻比市場經濟發達的地區濃鬱。如果在廣東的公路上,如果也有輛車壞在半道,估計就不會有過路司機如此熱情。我甚至聯想到電影《第四十一》。當初遭到過批判,其實如果真把人扔到荒無人煙的地方,讓他們與世隔絕上一段時間,他們原來的信念就會發生動搖。還比如我們這批“作家”,原先各人都呆在各自的人文環境和家庭環境當中,一旦出來了,原來的本性也就難免被“抽象”掉了。如果也在類似沙漠公路這樣與世隔絕的環境中突然“拋錨”——而且時間不短,那麼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