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班長在九團團部中穿行,忽然,我在一所頗為洋氣的別墅樣式的房子前站住。——它是昔日王政委的住所,當年我探親前到這兒來過一次,政委還特意招待我吃了一頓餃子。說來話長。
日月穿梭,我在“文革”後期返回新疆,不覺中又有三年。。按照規定,未婚職工每三年可以探親一次,假期三個月。當時,我已經在團宣傳隊“混”了將近兩年。一點沒說錯,真是“混”,就住在招待所,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團裏許多業務部門都抓我們的差,支使我們幹這幹那。本來是他們分內的工作,都塞給我們。是他們幹不了或者幹不好?也不是。他們就是懶,心想在團部已經有了一個位置,工作少幹點兒可以,要是自己賣力氣真幹,一旦出了錯就劃不來了。我們知道自己的實際地位,也怕這些人在團領導麵前給我們“使壞”,於是活兒雖然接了,但幹的時候磨磨蹭蹭,時常拿他們“耍”著玩。他們拿我們也沒轍,唯一的防範就是千方百計不讓我們成為團部的正式幹部,像他們那樣占有一個編製。那樣一來,他們的優勢就會頓時化為烏有。。人哪,真要是看透了,也就那麼回事兒。
說到團領導,層次當然比參謀、幹事強點,但強得也有限。大家都是人,都有不可侵犯的個人利益。從這兒一想,就沒什麼不一樣。比如說這位王政委,我承認他在大問題上的確是個很嚴峻的好人,他們這一批人是從軍委總部提級之後,才萬裏迢迢進入新疆的。當時不能說沒有一點激動,因為上級在他們行前做過動員報告,把新疆的重要性說得天花亂墜,說邊疆穩定全都係於他們一身。可是,等他們從烏魯木齊一下子落到阿克蘇(師部所在地),然後又一下落到團裏,那種落差感肯定比我當年還要大。相比之下,我可以鬧點小脾氣,我可以暫時甩手不幹;可政委他呢?全團的大小事情都等他點頭兒,全團最後的糧食產量究竟如何,最擔心、最惦記的依然是他。那位姓祁的老團長早就自動“靠邊”了,名義上抓生產是他的事兒,可他不敢,他怕“複辟”、“回潮”的大帽子重新扣到他頭上,於是就躺倒不幹了。王政委最初麵對這種局麵曾經“無所謂”,曾認為老祁這些兵油子覺悟就是差,對文化大革命心懷抵觸。可後來慢慢的,覺得老祁完全可以理解——他們多是四十年代後期的兵,比自己入伍早十年,可如今和自己是在同一個級別上工作!顯然,是老祁吃了虧。更何況,他們從來就沒進過大都市,從南泥灣轉戰南北,槍林彈雨中沒少受傷,最後挺進大西北,一解放就集體轉業,在塔裏木河安家落戶至今。從這兒講,他們吃的的實在太大了。這麼一想,王政委這路人的思想剛好受了一點兒,但北京總部那邊傳來消息——當年沒走的同級別的同事,那些當時硬頂著“落後”帽子的人,如今某某走了誰的路子而升遷為大官,變成軍內炙手可熱的大人物……這樣的消息一傳到新疆,就立刻讓這些新來的政委們患得患失——好啊,當初是我們“積極”——當然,也可以理解為“膽小”——乖乖地離開總部走向邊疆,如今就“窩”在邊境線旁邊的不毛之地。可那些膽敢硬抗上級號召的人,不但沒有受到黨紀軍法的懲處,僅僅由於走了某某的路子,就那麼輕易地升了官!這新來的政委們的心中,就難免產生一種被“涮”了的感覺。
這些政委更因一種新的情況而備受煎熬。那就是,老婆孩子終於進疆來了。這批人感受到的不適應,要比我當年強烈得多。雖然在當地人眼中,他們屬於“皇親國戚”,最好的工作由她們挑,最好的學校由他們上。但他們卻滿肚子不高興:“我們是北京人,憑什麼讓我們到這個狗屁地方來!”他們可以盡情向自己的親人(政委們)傾訴牢騷,盡管政委們在外頭是一言九鼎,此際在家裏就隻好老老實實聽著。久而久之,這些政委的耳朵裏磨出了繭子,對老婆孩子的言論也覺得“不無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