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看到過這樣一幅對聯:“天高皇帝遠,地廣罪人多。”新疆向來是容納和改造犯人的重要場所。新疆把犯人擱到了一個地方,即使使他想辦法離開監獄,也是很難跑出去的。一個故事說:某犯人設法跑出監獄,白天在渺無人煙的荒漠中跑出二三十公裏,到了晚上,他就被狼群包圍了。。那鬼火一樣的眼睛,那聽了叫人脊背上流出津津冷汗的嚎聲,讓這名犯人恐懼不已。幸虧附近有一棵樹,他急忙爬了上去,於無奈中忍耐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當他從樹上俯瞰四圍,發現狼群已然退卻,於是馬上從樹上下來,急匆匆趕回監獄“認罪”去了。
我三十年前,在新疆管理過新生職工——他們曾是勞改犯人,後刑滿釋放,留在農場就業。但不和正常的農場職工混編,而仍然是集中管理,上級派一些轄製過犯人的幹部去管理他們,讓他們在沙漠和農田的結合部,做一些平地造田的工作,等新的農田平整好了,這些新生職工連隊又向著新的結合部挺進。我那時在這樣的連隊中擔任“文化教員”,是作為連長、指導員的助手,對新生職工進行管教。當時的新生職工,多已四五十歲,他們昔日是國民黨的縣團級幹部,是實實在在的“曆史反革命”,判過一二十年的刑。刑滿後也不願返回老家,因為一旦回去,反倒陷進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那日子倒更難過了。他們寧肯龜縮在原來的管教氣氛當中,周圍還是當年的“獄友”,上邊還是當年的幹部,隻不過自己已經刑滿,從性質上和從前有了原則區別。再者,新疆正在服刑的犯人很多,自己既然刑滿,那麼就進入了新的階段,管理勞改的部門自然就應該另眼相待——至少,也還應該團結自己去打擊還在服刑的犯人吧?
離開新疆近三十年,我還準確記得這樣的鏡頭——
“張廣有!”——是連長的厲聲呼喚。
“在。”——一個新生職工膽怯著回答。
“今天工作當中故意頂撞班長,不老實!……自己把床鋪緊縮成三十公分!”
這裏要交代兩件事。第一,那個“班長”也是新生職工,隻不過更積極,更“投靠政府”罷了。在職工和班長發生衝突之後,幹部一般不問情由,都要堅決地支持班長。第二,新生職工都是男性,服刑時不能帶家屬,刑滿後依然不能帶家屬,因此是一個班(甚至一個排)集體睡大通鋪,每人鋪位寬度為六十公分。。現在幹部讓新生職工自己把鋪位緊縮為原來的一半——會讓自己半夜翻身都困難——但這仍然是最輕的處分,如果一旦把這個職工交給班長處置,職工要受的“罪過”就大了。
這隻是當年一個極小極小的小鏡頭。它不足以說明什麼,但似乎又能說明一切——新生職工究竟是什麼?是“自己人”麼?和正在服刑的犯人相比,相總仿佛有些“自己人”的意思;但要和從來沒進過監獄的人相比,他們又仿佛“隔”著一層。
我後來離開了新疆,這些往事漸漸淡漠。如今,我回到了新疆,這些往事“忽地”泛起,重新占據了我的心頭。我此次在重返塔裏木的路上,就又聽說了不少有關犯人的事情:一是自改革、開放之後,中央把許多重刑犯都遣送過來,因此新疆目前犯人的擁有量空前增加。二是當前的犯罪的量和質,較“文革”前大有增加。許多犯人“二進宮”、“三進宮”,乃至越犯越重。進監獄後不服管教的事情時有發生,乃至“越獄”也時有發生。三是社會上對“犯罪”漸漸習以為常,寬容的態度較前大為增加。再加上國際輿論的壓力,據說中國(特別是新疆)監獄對犯人的管教工作已經有了許多新特點。把以上幾條結合在一起,似乎最後就能集中為這樣的一句話:犯人也是人!
在來之前就聽說,新疆現在的監獄很豪華,這讓一些參觀過的老紅軍、老八路潸然淚下:“我們革命了一輩子,還沒能住進這樣的房子,還沒能擁有這樣的設備!”所以我此次返回故地,就一定要抓住機會去參觀一個監獄!真是天遂人願,當我後來和九團政委一講,他當即表示願意陪同我一道去。他是團的黨委書記,到監獄也屬於正常視察,我們隨行,也就無須履行有關的審批手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