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武林舊事(1 / 2)

雲蒸海氣欲浮城,雨過江天曠望清。

踏浪人歸歌緩緩,回帆風定鼓聲聲。

潮頭前後英靈在,浙水東西王氣平。

回望西湖真一掬,幾番花月送人行。

——《吳山寫望》

風起水參差,舟輕去轉遲。

一湖新雨後,萬樹欲煙時。

有客倚蘭楫,何人唱竹枝?

蓮娃歸去盡,極浦剩相思。

——《雨後湖泛》

落筆寫這篇的時候,剛從杭州學茶回來。每年春秋二季都會到杭州小住一段時間,已成了習慣。明前龍井,金秋桂花,若再搭上四時皆宜、晴雨雪夜各有其妍的西子湖,大抵是許多人,於這散淡浮生不能、亦不願舍去的趣好了。

明明是這樣熟悉,落筆時還是踟躕——說些什麼好呢?杭州,千百年來都和“江南”這個詞你儂我儂,不分彼此地聯係在一起,說杭州不說江南,寫的人自己先不好意思。然而,說杭州若必言及江南,又有什麼意思?

好吧,拐彎抹角說了這麼多,我是想說明一件事,若非此番黃仲則兩首寫杭州的詩橫亙在前,我實難提起勇氣寫杭州,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詩詞歌賦……無論以何種方式呈現,杭州留下的印象和內涵已經足夠全麵、足夠徹底,千載之下,被人評談不息。

白居易、蘇軾、柳永,這些文采絕世的風流人兒,他們的作品隨便拎出一個來,都足以讓我自慚形穢地閉嘴,擲筆消失。別怪我氣餒,我仔細地想了想,想了又想,千百年來,這座城從內到外,從上到下,有哪一個角度、哪一個層麵是沒有被人細細考量,仔細掂量過的?就算是曠世才子、絕代佳人,被這般火眼金睛打量了千年,也實難端詳出什麼新意來了。

上文所引的兩首詩,我並無意將其刻意推崇到怎樣的高度。平心而論,這就是黃仲則中等水平的即興之作,之所以提及,是因為黃仲則一生浪遊四方,足跡遍及蘇、浙、皖、湘等地,以後輾轉來回多次,詩集中有眾多帶有遊曆性質的詩作,這兩首可算是起始之作——了解這點前情提要,後文提到的很多詩作理解起來會更容易。

乾隆三十二年(時黃仲則十九歲),他應童子試時的座師潘恂升任浙江觀察,仲則受邀遊杭州。他遊曆杭州時所留下詩中,以《觀潮行》和《後觀潮行》最為令人稱道,是他的名作,袁枚盛讚其才,這是後一篇要著重說的內容。

《兩當軒集》中,有很多寫杭州的詩,他日後經錢塘,過杭州,行跡日深,佳作不少,但仲則初至武林時,他的情懷尋常似遊人,著眼點也沒有特別的不同。《吳山寫望》為應景之作,描寫的景致全麵而空泛。大抵是登臨吳山,俯瞰江河,感懷曆史所觸發的感受。

吳山,在杭州府城內西南隅,舊名胥山,上有子胥祠,南臨錢塘江,北俯視西湖。今日的杭城,就算登臨吳山,亦很難感受到“雲蒸海氣欲浮城,雨過江天曠望清”之浩渺清廓的意境。懷古之幽情難覓,叫人印象深刻的,倒是徐渭的一副楹聯:“八百裏湖山知是何年圖畫,十萬家煙火盡歸此處樓台。”頗有境界,值得回味。

我讀這首詩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聯想,二百多年前,乾隆盛世時的杭州,是怎樣繁盛的風情?那是一種深藏在記憶裏不可言說的記憶,仿佛是歲月留下來的還未消散的年華,雖未曾親曆,卻值得堅定相信和期待。

遙想康乾盛世時的杭州,猶如看《清明上河圖》,走入北宋的汴梁,初見時,這都城花繁葉茂,細節引人入勝,歸來時,落花沾襟,惆悵縈懷,深知這一切的所感,猶如雜樹生花,不可盡言,心知不過隻是一夢繁華而已。

繁華並不等同於浮華。繁華充滿了耐人尋味的細節,氣度雍容,而浮華粗野衝動,隻懂得一擁而上。

那時的高樓廣廈不會如今日的建築垃圾這般見縫插針,擠兌湖山,幾近喪心病狂。縱然是陌上花開歌緩緩,車如流水馬如龍,亦不會交通擁堵到令人發指、絕望的程度。

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鍾送斜陽。杭州曾經勝景無數,叫人漫步徜徉,撫今追昔,既有曆史陳跡之歎,又有人世悠悠、好景無限之慰。可惜如今卻添了不少俗設。高樓接踵而至,人群川流不息,置身其中,卻越發有了令人不安、孤零零的味道。難以言說的孤獨,人人都在參與、製造,無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