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寒夜悲歌(1 / 3)

客苦吟,雲陰陰。客吟苦,天亦雨。雨淅淅,風澌澌,孤燈縈曳刮作絲,欲滅不滅饑鼯疑。風大起,雨忽止,凍鼓無聲破柝死。深巷小兒呱呱啼,床頭阿母知未知。

——《寒夜曲》

先生屋小如宛丘,歲晏苦聽風聲愁。

一宵風息得安寐,同雲已閣低簷頭。

曉來重衾足不熱,卻怪紙窗明太澈。

小童狂喜排闥來,報道空庭已堆雪。

撒鹽飛絮猶紛紛,隔卻一紙無聲聞。

反披羊裘洞扉立,心目照曜寒無垠。

此時興發睡魔去,今年見雪此初度。

傾囊隻合市村醪,炙硯還應遣長句。

微哦忽忽思前遊,丙戌歲暮吳陵舟。

壓篷大雪苦無飲,至今典卻相如裘。

回頭此景如電掣,其間聚散複一瞥。

範陽公子詩中豪,白戰何曾持寸鐵。

此雪應讓燕山多,擊築故人悲且歌。

寒夜誰來剡溪訪,乘興欲往將如何?

將如何,雪不止,隨風飄揚低複起,散入千村萬村裏。

山僧執帚仰看天,昨夜廚空已無米。

——《曉雪》

其實,在《兩當軒集》裏,《寒夜曲》和《曉雪》是列於《春夜聞鍾》和《三月一日道中偶成》之前的兩首詩,作於乾隆三十三年。觀其情境,當是作於秋試下第之後,於淒風苦雨寒雪降臨之際,感慨貧者艱窘之作。

從來華麗幽深好讀,無論是李商隱還是納蘭容若,都是這個路數,低沉幽怨亦可,然底子要清貴可感,世人多耐不得貧寒之氣。因仲則的詩調一貫低沉,經常傾訴貧寒之哀,我遂有意將解析的次序調換一下,以免一路讀來都是淒怨哀沉的路數,影響大家對黃仲則的詩才和性格的判斷。

《寒夜曲》風格似李賀,起句也似李賀——想起李賀我就忍不住歎息啊!他家本為李唐皇族宗室,到他父親這一代,世家早淪為平民百姓,光輝不再。李賀一生愁苦坎坷,為父諱所累(其實更是為妒才者讒言所累),功名無成。

若單單功名無成也就罷了,做個隱士也挺好,像人家孟浩然也活得挺自在,偏偏這孩子多愁多思多病,一來二去,折騰得二十七歲就英年早逝,比黃仲則還少活幾年,真是叫人扼腕。

細論起來,黃仲則與李賀的家世經曆心跡確有相似之處:兩人都是未及弱冠之齡而遭父喪,兩人都有賢良的母親操持家業,支持他們攻讀詩書;兩人都是家道中落,都曾立心於功名而不遂,兩人都曾遊曆南北,羈旅京師,做過幕僚,依附官員,然而性格方麵的問題使得他們不善於與人相處,在仕途上不可能有太多的發展。

更為神似的,是他們少年時的經曆。李賀年少早慧,韓愈和皇甫湜慕名拜訪同試其才,總角荷衣的李賀提筆寫就《高軒過》,文辭之老到精湛令兩位文壇巨子讚歎不已。此與黃仲則九歲時,在學使麵前吟出“江頭一夜雨,樓上五更寒”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認真讀過《高軒過》的人會發現,即使撇開詩的前半部分不論,後文有“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其中諸如“秋蓬”、“死草”、“垂翅”、“蛇作龍”這些飄零失意、頹廢不甘的意向,都不可能是一個年僅七歲的總角小兒所能表達的感受。

駱賓王七歲時能指著池塘裏的鵝信口吟出“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已經足夠讓人嘖嘖稱奇了,或者黃仲則那樣,九歲吟出一兩句驚人之語也是可以接受的天才範疇。如果李賀七歲能說出“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我隻能說,他穿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