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吾心悠悠(1 / 3)

[壹]

在湖南時,仲則遍遊各地,登臨懷古,作了不少詩。除了前篇提到的一些,還有《過馬氏宮址》(四首)、《嶽陽樓用杜韻》、《登衡山看日出用韓韻》、《黃鶴樓用崔韻》等。

馬氏是五代十國時盤踞湖南的一個草頭王。馬殷,建楚國,都潭州(今長沙),傳五君,為南唐所滅,可見其弱。若不是仲則的懷古詩,我都懶花筆墨述及。

我私心甚愛仲則的詠史詩,所以讀到總忍不住要來說一番。仲則的《過馬氏宮址》組詩,我較欣賞其三:“才從宮樹聽啼烏,旋見荒台叫鷓鴣。不用官家親飲馬,一鞭已塞洞庭湖。”其四:“長驅紅粉出荊關,舊日承恩數阿蠻。老大飄零人不識,月明低唱望家山。”

我喜歡這種筆法,沒有刻意的宏大,仿佛這一路旅程,行行重行行;寫風光人情,也不過是即興拾撿,隨意聯想;說前朝烽煙,則另有一種哀矜。

人言“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懷古詩、詠史詩包括邊塞詩,是詩人自然和曆史觀的呈現,通常以小見大,舉重若輕。

仲則此詩即是以小見大、舉重若輕的典型。從宮樹、烏啼、荒台、鷓鴣、舊時宮女的落魄著筆,這些本是穠華極盛時亦被人忽略的,此際用來反襯繁華落盡後的空寂衰敗恰得其味。馬氏本不是什麼有為之君,被曆史淘汰也是自然,此番有詩意營造,卻多了幾分叫人唏噓的情味。

且此詩筆法意境頗得唐人風旨,全詩以物見人事,不著痕跡,亦不自行揣度、論斷,詩盡唯餘淡淡惆悵,恍如月夜聽隔江商女唱曲的清婉。

人事滄桑,朝代輪轉,諸般世事盡在不言中。

仲則在湖南登嶽陽樓,依杜甫《登嶽陽樓》之韻,作《嶽陽樓用杜韻》——獨客盡吳楚,浩然登此樓。

三巴平檻落,七澤與身浮。

寂寞金庭曲,飄搖鄂渚舟。

登臨幸無事,有淚不須流。

杜甫的《登嶽陽樓》詩雲:“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代宗大曆三年(768年),垂垂老矣的杜甫離開夔州,輾轉返鄉途中,經過洞庭湖邊。這年他已經五十七歲,知交零落,親友離散。年老體衰的他登上嶽陽樓,極目湖山,見山河半衰,畢生壯誌已無力再續。此時吐蕃又擾寧夏、陝西一帶,戰端再起,老詩人憂國憂民之心不減,念天下蒼生終日無寧,遂有此登高感懷之作。

宋人範致明的《嶽陽風土記》載:“城據湖東北,湖麵百裏,常多西南風,夏秋水漲,濤聲喧如萬鼓,晝夜不息。漱齒城岸,岸常傾頹。”

自來寫洞庭湖、嶽陽樓的賦詠甚多。孟浩然亦有“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的名句,公平論之,仍以老杜此篇最勝。“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以地理之浩遠寫洞庭湖之廣闊,含宇宙浩瀚變化之理,寫景之外更寫興象,此詩之動人在於極悲淒中猶有振起之意,不因一己之潦倒而舍觀照天下蒼生之心,氣象之大,心胸之廣,橫絕古今。

對比兩詩可知,仲則的詩承杜詩之韻意而來。

詩歌的組成大同小異,要避免單調、重複殊為不易,好在,它的組合又暗藏無窮變化。每個人的感受都有即時性,當下的明心見性就有不可取代的彌足珍貴之處——語言無法表述完滿,文字卻可記錄翔實。

就氣象與氣勢來說,仲則的詩不遜於杜詩,對於後輩來說是難得的。畢竟老杜的渾厚不是人人可學的,稍有差池便顯得浮誇輕薄。杜詩更見滄桑感懷,有經曆世事後的無言厚重,而仲則詩沉吟之間,暗自偏於李白的灑然,亦有年輕人的不灰心。

化用前人詩句,自抒新意,不見生澀陳舊,氣韻自成,這是他學前人,又超越前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