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則的詩,在風雨飄搖的時代,擁有為數眾多的讀者。瞿秋白早年在敘述家庭的窮困生活時說:“想起我與父親的遠別,重逢時節也不知在何年何月,家道又如此,真正叫人想起我們常州詩人黃仲則的那句詩來:‘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後來他在贈送給友人的一首詩中,再次提到黃仲則:“作不得,身世重悲酸。吾鄉黃仲則,風雪一家寒。”對黃仲則的深切同情,溢於言表。
“此時有子不如無”與“百無一用是書生”一樣,幾百年來口耳相傳,幾成俗語,引無數人感同身受,其語質樸,其意淒惻,難以盡述。
說實話,瞿秋白這兩段軼事,寥寥數語,比鬱達夫寫黃仲則的小說,給我更多的觸動。瞿秋白亦為常州人,對黃仲則較其他人更熟悉幾分。
瞿秋白亦體弱多病,自幼刻苦攻讀,雖出身官宦世家,因父親是名士做派,不置產業,懶理家計,受親友接濟資助度日,經濟條件也算不得上佳。
隨著為官的親長亡故,家道日益窘迫。早年他隨堂兄北上北京,欲報考北大,因付不起學膳費而作罷。參加普通文官考試未錄取,於是考入外交部辦的免費入學的俄文專修館,學習俄文。
撇開他後來參加革命的經曆不談,他早年的身世際遇,很有幾分類同於仲則。同樣的經曆所帶來的體驗是深刻的,所以瞿秋白論及黃仲則,更加真切可感。
在我讀來,《兩當軒集》中的情緒在《別老母》、《別內》、《幼女》、《老仆》等詩之後達到情感的第一個高點。
搴幃拜母河梁去,白發愁看淚眼枯。
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別老母》
幾回契闊喜生還,人老淒風苦雨間。
今夜別君無一語,但看堂上有衰顏。
——《別內》
汝父年來實鮮歡,牽衣故作別離難。
此行不是長安客,莫向浮雲直北看。
——《幼女》
飄零應識主人心,仗爾鋤園守故林。
數載相隨今舍去,江湖從此斷鄉音。
——《老仆》
這四首詩分別寫給最親近的母親、妻子、幼女、老仆,一氣讀之,讓人心中揪痛。文學創作中,寫親情家人的主題最易得,卻最難,正是所謂眾人同有之情,共有之意。要超拔於眾,又真切可感,確是不易。
記憶深刻的,除卻潘嶽、蘇軾、納蘭的悼念亡妻是詩詞,論及家庭親情的文章,大抵都是散文。如韓愈悼念亡侄的《祭十二郎文》、歸有光悼念亡妻的《項脊軒誌》、袁枚的《祭妹文》、沈複的《浮生六記》,且大多是寫在親人亡故之後,仿佛思念才可沉澱情感,宣泄出平素掩蓋深藏的感情。
這些都是真情實感,叫人感而下淚、膾炙人口的文章。
仲則長於詩,以詩寫親情比散文更難,要精於收斂、提煉。在我曆年所讀詩詞中,少有如仲則這般寫親情、寫貧寒如此平實慘痛、細膩可感的。多數人心裏想得真誠,一旦提筆寫來,還是不免粉飾、美化。唯仲則肯將與親人分別、難舍難言的情狀,內心深深的負疚,不加掩飾地寫出。
乾隆三十六年,二十三歲的仲則,欲幕安徽,客太平知府沈業富署中。他先赴嘉興,行前與家人作別,時當正月十五前數日,本是佳節闔家團聚之時,他為謀生計又要遠走他鄉,內心不是不悲戚的。
且家境如此,上有老母,中有弱妻、幼女,下有老仆,舉目望去,真是無人不堪憐。淒風苦雨捶打柴門,遺下這老弱婦孺維持家計,他心中的擔憂壓力可想而知。
李白曾有詩雲“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曆來為人讚歎,比之“白發愁看淚眼枯”,卻少了幾分現實的慘痛,仲則此句意更逼近杜甫的“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收拾好簡單的行囊,向母親拜別。母親淚水漣漣,不能多言。她何嚐不知,兒子素來心有大誌,卻屢屢遭受磋磨,餐風露宿,寄人籬下的辛苦,但外出遊曆謀求一份可以養家糊口的營生,又勢在必行。現實如這門外的風雪一樣冰寒殘酷。
古人雲:“父母在,不遠遊。”仲則是慚愧母親年老,自己不能隨侍在側,不能讓她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還要讓她經年累月為自己擔憂。情積於胸,不免泣淚,深深自責:“此時有子不如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