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悲來行》,讀過《湖上雜感》,再來讀《新安灘》——一灘複一灘,一灘高十丈。
三百六十灘,新安自天上。
相比於《悲來行》的悲愴、《湖上雜感》的淒冷,這首二十字的小詩,似謠似諺,有著涉世未深的幹淨,令人愛不釋手。這是乾隆三十八年八月,仲則於離杭赴徽途中所作。
在曆代詩人、詞人筆下,徽州都是一個讓人念念不忘的所在。人說“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這一句話就讓人心旌搖曳,亦令不少人對出生安徽的我心生羨慕。
但我一直汗顏,自認未算住過真正的徽州。在我成長的時代,我所在的宣城,唐詩宋詞裏風姿綽約的江南名郡,被謝安、李白、杜牧、白居易、梅堯臣、黃仲則輪番讚頌過的幽靜古城,已經異化成一個麵目平庸的小城市了;而相隔不遠,漸漸遊客滿地的西遞、宏村,也不再是一句句古詩,隻是一具具供人瀏覽點評的千年古屍。
我曾在畢業之後,獨自到黃山腳下的歙縣住過一段時間,那可能是地理上離“古徽州”最近,心理上離夢最近的地方。我穿街走巷,夜宿民居,也曾見了桃花紅、梨花白、菜花黃,也曾見碧潭照影、坊映殘陽。那又如何?過去的,畢竟過去了。沒有了桐城派和徽商的年代,徽文化也如無根之水。
最終,我不得不承認,我所追念的,是“看不見的城市”,是我一廂情願的陳年舊夢。
最終,隻有背起行囊,跟隨腦海中的古詩去旅行,走向那尚未完全消散的遠方。
有時,踏足現實中的某地會驚異,劈麵相見,幾乎有不忍相認的尷尬和傷情。恨不得能裝作從不相識,從無期待。
有時,會心灰意冷地躲回書裏去。然後,再過一陣,又很沒骨氣地被勾引得蠢蠢欲動,再次啟程,哪怕是去自取其辱。
當我在《兩當軒集》裏讀到那麼多關於徽州的詩,我會想,這樣也好。有人替我走過這些古老的地方,還能看見“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遠陂春草綠,猶有水禽飛”如此恬淡的風光。在它們未曾消散和變味的時候,替我感受過那些曾經的美好。
他在寒涼的旅途中奔波過,邂逅這些讓人心醉神馳的風景,留下這許多鮮明生動的文字,卻到底沒有卸下心底的憂傷。
浪跡天涯呀!以夢為馬呀!江湖遊俠呀!浮世散人呀!都是些看起來很美、實踐起來很傷的詞,往好了說是冷暖自知,往差了說是朝不保夕。除非是天賦異稟、意誌過人,才能不負初心。
仲則不是這樣的。他像一個流離失所的孩子,帶著不解和委屈在紅塵中輾轉,故作堅強地流浪,隻有在寫給洪亮吉的一首首詩裏,才流露出疲憊和失落。在他的詩集中,具名或不具名的寫給洪亮吉的詩很多,這些詩都不憚表露孤單,盡泄憂愁。
綠酒紅燈款語深,等閑身世任浮沉。
花前幸是相逢好,竹下還尋舊地吟。
小草經時成遠誌,青楓異日損春心。
應知此去淮南客,舊雨拋離怨不禁。
——《飲洪稚存齋次韻》
前年送我吳陵道,三山潮落吳楓老。
今年送我黃山遊,春江花月征人愁。
——《短歌別華峰》(其一)
啼鵑聲聲喚春去,離心催掛天邊樹。
垂楊密密拂行裝,芳草萋萋礙行路。
——《短歌別華峰》(其二)
嗟予作客無已時,波聲拍枕長相思。
雞鳴喔喔風雨晦,此恨別久君自知。
——《短歌別華峰》(其三)
那時他是要去徽州。這次又是離開杭州去徽州,而洪亮吉剛好是從徽州趕赴杭州,仲則得信後方知兩人失之交臂。
來鴻去燕江幹路,露宿風飛各朝暮。
多時相失萬裏雲,忽又相逢不相顧。
籲嗟吾輩有底忙,悵好年華此愁度。
君飲新安水,我客錢塘城。
風岩水穴每獨往,此間但恨無君行。
君下嚴陵灘,我上富春郭。
日日看山不見君,咫尺煙波已成錯。
卸裝孤館開君書,知君去才三日餘。
君行盡是我行處,一路見我題詩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