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有個女朋友知道我在寫黃仲則,就問我,你覺得黃仲則會和納蘭容若一樣受到女孩的迷戀和歡迎嗎?我沒忍住毒舌,直接說,顯然不能。
她說,那你解釋一下。
我說:首先,盧氏死在納蘭之前,而仲則死在趙氏之前,男亡女存,命運的設置就令人喪失了意淫和代入的激情;其次,一個出身家世地位優越無匹的濁世佳公子,容易讓人心生幻想,而一個寒苦多病悲涼的短命詩人,隻會使女孩們的玻璃心、愛情夢幻滅。
雖然他們一樣心如赤子,才華橫溢,英年早逝,一樣是,人間惆悵客。
所以,隔世示愛的女孩子們哪!不要一往情深說你們愛納蘭,說得刻薄點,你們愛的隻是他的顯赫、才華、想象中的英俊,以及隻能仰望、不能得手的深情。
換作仲則這樣潦倒的際遇,你們還會義無反顧地去愛嗎?恐怕,能給的,隻有廉價的感動。
他是皎皎明月光,他是空穀之幽蘭。他的千般溫柔,萬種蜜意——除了令人浮想聯翩之外,和你有什麼關係?
事實上,仲則在當時是有目共睹的美男子,他的俊逸,比容若更有據可查。畢沅稱其“風儀俊爽,秀冠江東”,王昶讚其“風神玉立,世比叔寶”。雖然一直身世普通,卻不失一種玉樹風流。
在生活中,最大的概率是,我們遇見仲則這樣的男子,尋常而又不尋常,他的好不是有目共睹,世人皆知,而需要你去細心發掘,耐心嗬護。他對你有回報,有責任,有擔當,風雨兼程,相伴終老,已該感恩。你們需要共同擔當,體驗生活的瑣碎悲辛,真實到不可逃脫,難以避免。
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肯埋沒在一個人的生命裏,默默無聞,才是真愛。
這些都是我讀仲則詩時的真實感受。
乾隆四十年夏天,他人在壽州,得到家書,說長女夭亡。他寫下一首詩悼念女兒——初月才生落已催,好花差喜未曾開。
珠從慈母擎中奪,書自山妻病裏裁。
終傍人家何足戀,暫為而父詎忘哀。
我從客邸聞緘慣,略欠平安是此回。
——《得家書悼殤女》
那個曾牽著他的衣角依依不舍的小姑娘,再也看不到以後了。他虧欠她太多,幸福、美滿,這些身為人父應該給予的一切,都來不及了,都成了空言。
應該是很難過的,可相比於他其他的詩,這首詩表現的哀痛是那麼清淺和漫不經心,像水墨畫中淡淡勾勒的一筆,可有可無。
他都沒有去多提自己的妻子——正承受著喪女之痛的趙氏,她始終若隱若現地出沒在他的生命中,像一個應該在那裏,就一直在那裏的人,無足輕重。
他偶爾也會想起她,寫到她,但那必然是要跟母親聯係在一起的——就那麼吝嗇思念和筆墨。
也是在壽州的時候,他洋洋灑灑地寫下了綺麗無比,堪比韓《香奩集》,堪稱情詩絕作的《綺懷》(十六首),深切懷念昔日的戀情。這當中的許多字句,和《飲水詞》中憶念舊情的情節不謀而合。
在這裏,深情與薄情形成了諷刺的對比。半生疏離,半生癡迷,對妻子和戀人,他的態度不是不截然分明的。
雖然我能理解愛和不愛之間的距離,同床異夢的隔閡,但我還是不禁刻薄地想起一句俚語:“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然後,深深地為趙氏歎一口氣。倒也談不上癡心錯付,隻是覺得替她委屈。
楚楚腰肢掌上輕,得人憐處最分明。
千圍步障難藏豔,百合葳蕤不鎖情。
朱鳥窗前眉欲語,紫姑乩畔目將成。
玉鉤初放釵初墮,第一銷魂是此聲。
——《綺懷》(其一)
妙諳諧謔擅心靈,不用千呼出畫屏。
斂袖搊成弦雜拉,隔窗摻碎鼓丁寧。
湔裙鬥草春多事,六博琴棋夜未停。
記得酒闌人散後,共搴珠箔數春星。
——《綺懷》(其二)
旋旋長廊繡石苔,顫提魚鑰記潛來。
闌前罽藉烏龍臥,井畔絲牽玉虎回。
端正容成猶斂照,消沉意可漸凝灰。
來從花底春寒峭,可借梨雲半枕偎。
——《綺懷》(其三)
中表檀奴識麵初,第三橋畔記新居。
流黃看織回文錦,飛白教臨弱腕書。
漫托私心緘豆蔻,慣傳隱語笑芙蕖。
錦江直在青天上,盼斷流頭尺鯉魚。
——《綺懷》(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