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千山暮雪(1 / 3)

當我走進北京的琉璃廠,不由得想起,兩百多年前,同樣繁華的街景。仲則或許就出沒在這些店鋪間,和無數功名未就的士人一樣,一邊艱難地維持著內心的風雅,一邊虔誠地等待著世俗的救贖。

我知道,我找不到他,他的麵容消散在光陰中,他的身影和往來的無數人模糊重疊。

關城曙色催寒近,禦苑砧聲向晚多。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他是太平盛世裏沒有重量的幽靈。一出無足輕重的悲劇,在我心中,卻並非轉瞬即逝的悲哀。

靜靜地,我的思緒又回到他的詩上麵,不去臆測,不去虛構,以詩來還原他的生活是最真實的。

他這一路北上,如千山暮雪,隻向著心中的功名幻境奔去。從乾隆四十一年開始,直至逝世前,差不多七年時間,仲則都蟄居京師。

開始是值得期待的,因為不久之後,他就迎來了盼望已久的轉機。長久陰霾的命運終於透出一絲曙光。

乾隆四十一年四月,大小金川平定。這一戰雖然是內戰,且勞民傷財,耗時長久,但對清廷的意義並不亞於開疆擴土。兩度出兵,曆時五年,平定川西,表麵是因大小金川土司不奉清廷四川總督和巡撫的約束,實質上是因為清廷意在剿滅南明遺民反清複明的最後策源地。

此戰告捷,方算真的江山大定。乾隆皇帝深明此義,所以非常高興,親詣東陵、西陵,禮泰岱,告闕裏,受俘廟社,上皇太後徽號,勒碑太學和大小金川,文武官員依次封賞。郊勞備至,比之開疆辟土有過之而無不及。

乾隆到山東謁孔,回京舉行郊勞盛典前,在山東、天津進行了兩場召試,分為兩等賞賜,以示對天下讀書人的恩典。

各省的學子爭相獻賦,歌頌乾隆時代的大清帝國征戰四方,武威遠揚。春四月,仲則亦步行至天津獻賦。

麵對鋪天蓋地的頌揚,“十全老人”當然龍顏大悅,當時就欽點了一批學子任職。根據《學政全書》的記載,仲則當時取二等,賜緞二匹——不高的排名,微薄的獎品。雖然與仲則的內心期待有很大的落差,但召試還是給了他些實際的好處。五月,乾隆諭準,此次召試所取二等的舉人、貢監生員“有願在四庫全書處效力,俱準其謄錄上行走”。

二等者可充為四庫謄錄生,謄錄生如果五年期滿可獲得選官資格。仲則始傭書四庫,開始了自己的抄書生涯。

雖是小吏,至少也算是在京中站穩,生計暫時可以不愁。十年來的屢試不第,終於小有所成。仲則備受激勵,在京城時他與朱筠、王昶、翁方綱等名士詩歌往還,參與到“都門詩社”中去,一時詩名很盛。

他是那樣自負的人,縱然看到天外天、山外山、人外人,亦不過覺得,我來日會比之更好。生活安定下來後,他與詩友唱和的《即席分賦得賣花聲》,雖是命題作文,文辭清暢圓潤,更見心態的鬆弛。

何處來行有腳春?一聲聲喚最圓勻。

也經古巷何妨陋,亦上荊釵不厭貧。

過早慣驚眠雨客,聽多偏是惜花人。

絕憐兒女深閨事,輕放犀梳側耳頻。

——《即席分賦得賣花聲》(其一)

摘向筠籃露未收,喚來深巷去還留。

一場春雨寒初減,萬枕梨雲夢忽流。

臨鏡不妨來更早,惜花無奈聽成愁。

憐他齒頰生香處,不在枝頭在擔頭。

——《即席分賦得賣花聲》(其二)

這兩首詩清麗動人,初初讀到,即令我眼前一亮,細品其意境,是出自陸遊的《臨安春雨初霽》一詩:“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