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阿福的三年 之 艾琳.艾德勒(1 / 3)

2022年9月。

土耳其,伊斯坦布爾。

威廉.馮.奧姆施泰因打量著麵前的人——此人個子高瘦,留著胡子,戴著一副普通黑框眼鏡,氣質冷漠,沒有落魄藝術家常見的神經質和懷才不遇的酸氣。這很好,沒必要讓這人現場演奏,他要找的是當地最好的小提琴手,他相信他的命令已經得到執行。

“會拉這上麵的曲子嗎?”他遞過去一張紙。

那個人接過去掃了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很好,周五晚上8點我將和一位女士共進晚餐,屆時請你按照順序演奏。”

在威廉示意他可以離開的同時,那人已經轉過身,離開了這個裝飾華麗的旅館套房。這讓威廉感到了小小的不快,似乎對方比他還不重視這次會麵,他忽然注意到這人根本沒帶小提琴,似乎是篤定不會有人讓他現場演奏。

周五晚上8點鍾,威廉再次見到了艾琳.艾德勒。雖然她已經35歲,但成熟女人美酒一般的魅力卻更加芬芳迷人。這是威廉結婚七年後,他們第一次見麵。

威廉是奧匈帝國時期波西米亞皇族的直係後裔,但在他出生時,家族早已沒落。他受夠了幼年時捉襟見肘的貧困生活,決定不惜一切手段建立他自己的商業帝國。在他的事業剛剛起步的時候,他認識了來維也納演出的歌劇女演員艾琳。從此以後他就被這個女人深深吸引,這個女人的美貌智慧、堅強熱情、以及那種生機勃勃的冒險精神,都是他心目中理想女性的範本。他們交往了五年,在此期間威廉經曆了兩次大的失敗,但他百折不撓,事業終於步入正軌。就在他開始認真考慮和艾琳結婚的時候,米娜卻瘋狂地愛上了他。米娜是一個毫無頭腦的富家女,威廉對她毫無興趣,但她的家族卻對他充滿誘惑力。與米娜結婚可以讓他得到一個極為寶貴的機會涉足他一直想要進入的那個行業,在財富積累的道路上可以為他節省至少十年時間。他是一個很能決斷的人,不過這件事也讓他猶豫了一個月。在他做出最後的選擇後,艾琳在三天之內離開了奧地利。

威廉用了七年的時間借助與擺脫米娜的家族,成功躋身於一流富豪的行列。他一直知道艾琳在伊斯坦布爾經營一家複古旅館,但直到半個月前他才辦妥了離婚手續。他了解艾琳,她是個意誌堅定而又極富自尊的女人,讓她回頭決不容易,但威廉對一切事情都充滿信心,他堅信自己總有一天能夠贏回這個女人。在這個過程中使用一些手段是必須的,而音樂永遠都是打動人心的利器。他給那個小提琴手的曲目表上,是艾琳過去最喜歡和對他們具有特殊紀念意義的曲子,他相信如果在重逢時讓她聽到這些音樂的話,會對挽回她很有幫助。

第一首《托絲卡幻想曲》(Tosca

Fantasy),是匈牙利人埃德溫.馬頓根據歌劇《托絲卡》裏麵《今夜星光燦爛》改編成的小提琴曲,艾琳曾經非常喜歡。而今晚這個小提琴手的技巧不錯,演奏得非常幹淨嚴謹,懂得收斂而克製地傳達情緒,而不是盡情鋪排渲染,這對艾琳這樣的女人反而更加有用。曲子結束的時候,威廉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毫無疑問的懷念與感傷。

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直到主菜吃到一半,威廉忽然皺了皺眉頭——音樂偏離了,那不是他事先要求的曲子。

艾琳注意到了他的反應。“有什麼不對?”她問。

“我的牛肉烤過頭了。”威廉回答。

之後那個該死的小提琴手一直沒再弄對,不是貝裏尼,不是亨德爾,而是瓦格納,每一首都是瓦格納!這不是臨時忘了曲目,這是公然無視他的要求!

威廉壓抑著憤怒和艾琳繼續交談,但音樂依然不顧他的意誌鑽進耳朵。他並不討厭瓦格納,實際上,瓦格納才是他真正喜歡的——史詩般的輝煌與壯麗,英雄與神明的縱橫與滅亡,鐵血一般冷酷而華美、令人沉迷。沒有管樂,隻用一把小提琴來演奏瓦格納當然在氣勢上遠遠不足,不過卻也因此增添了一種宿命般的激越與悲哀。威廉漸漸發現他正在不由自主地側耳去聽,而越是聽下去,就越是心驚。他知道他已經被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提琴手擊中弱點,因為他開始回想自己黑暗的童年,一次次的失敗與挫折,那些出人預料的災難……野心與渴望總是伴隨著失望與焦灼,他在前進途中樹立的敵人對他的詛咒與仇恨……命運神出鬼沒,他忽然開始懷疑自己費盡心血建立的大廈是否會在一夜之間化為灰燼,而死亡無可避免,他忽然間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勇氣獨自迎接人生最終的結局……他需要一個人,一個能在暗夜之中發出光明的人,一個能讓黑色金屬燃燒出絢麗火花的人

……一個象現在正在回響的瓦格納的《夢》一樣優美芬芳卻決不脆弱虛幻的女人……他無法控製地情緒起伏、心跳加速,他抓住對麵那個女人的手,激動讓他聲音沙啞:

“艾琳,回到我身邊,我需要你。”

……

音樂停了下來。小提琴手把他的琴放進琴盒,泰然自若地離開了房間。

實驗非常成功,瓦格納的音樂果然讓這個習慣掌控一切的人暴露了自己不願暴露的內心。不過這也算是幫了他的忙——那種意誌堅定自尊極強的女人絕不會因為幾首懷舊的曲子就回心轉意,而那個自私冷酷的暴發戶能夠贏回那個女人的唯一希望就是來一次難得的真情流露。小提琴手滿意地想。

他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時已經是十點半,簡單清洗了一下,十點五十分上床休息。但有質量的睡眠並不容易得到,半夜兩點,他又一次從夢中驚醒。從夢境到清醒的過程緩慢得令人絕望,就象是他明明有一張寫滿信息的紙,可每個字句都模糊不清,在他等待視野清晰的同時,那些字句也在飛速消失,等到他可以清楚看到每一個字母時,他盯著看的就隻剩下一張白紙。

他咒罵了一聲,頭痛又開始了,他越是努力回憶,頭疼就越是厲害。他一直在試圖打破頭腦中的牆壁,發掘那些他渴望知道的過去,可砌成那些牆壁的都是血肉,打碎它們讓他痛苦無比。就算他咬牙忍耐打開一個缺口,它也會在他停下來喘息的時候重新長成原樣。有些時候,牆上會出現一些未幹的水跡一樣的畫麵,可那些畫麵也象水跡一樣不成形狀,不能長久。他模糊記得他經常給一個人拉琴,他總是願意和那個人一起分享他的音樂,有時候那讓他非常快樂,有時候卻讓他感到悲傷。他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在他清醒的時候他覺得那個名字普通之極、毫無意義,可在睡夢之中,那卻是他唯一會呼喚的名字。頭痛越來越嚴重了,甚至在他放棄回想的時候也不肯消失。有時候他想也許這種頭痛總有一天會把所有的牆壁炸開,有時他又擔心這種爆炸的結果會是他永遠失去那些寶貴的記憶……兩個小時之後,他才在滿身的冷汗之中重新入睡。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他準時起床。九點鍾,他的房門被人敲響。他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昨晚那位女士。

“早上好,西格森先生,”她禮貌地說,“請原諒我冒昧來訪。”

西格森請她進門,很明顯她沒在昨晚讓那個暴發戶得手。這個女人比他想象中更聰明,而她接下來說的話就更讓他刮目相看。

“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什麼,我想我有義務告訴你,威廉最恨被人操縱。”

西格森挑起眉毛:“我該擔心殺手上門嗎?”

“至少他會讓你在本地無法落腳。”

“這可真糟,我暫時還沒有離開這個城市的打算。好在這個城市裏還有一個願意為我提供庇護的人。”他向艾琳做了一個脫帽致意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