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說:“你們家那白俄呀!”
醫生還不錯,穿了雨衣去替他們找房子去了。在這中間,非常恐慌。他說房子就在旁邊,可是他去了好多時候沒有回來。
“箱子裏邊有寫的文章啊!老醫生不是去通知捕房?”池田的眼睛好象梟鳥的眼睛那麼大。
過了半點鍾的樣子,醫生回來了,醫生又把我們送到那新房子。
走進去一看,就象個旅館,茶房非常多,說中國話的,說法國話的,說俄國話的,說英國話的。
剛一開戰,鹿地就說過要到國際上去宣傳,我看那時候,他可差不多去到國際上了。
這地方危險是危險的,怎麼辦呢?隻得住下了。
中國茶房問:“先生住幾天呢?”
我說住一兩天,但是鹿地說:“不!不!”隻說了半截就回去了,大概是日本話又來到嘴邊上。
池田有時說中國話,有時說英國話,茶房來了一個,去了,又來了一個。
鹿地靜靜地站在一邊。
大床、大桌子、大沙發,棚頂垂著沉重的帶著鎖的大燈頭。並且還有一個外室,好象陽台一樣。
茶房都去了,鹿地仍舊站著,地心有一塊花地毯,他就站在地毯的邊上。
我告訴他不要說日本話,因為隔壁的房子說不定住的是中國人。
“好好的休息吧!把被子攤在床上,衣箱就不要動了,三兩天就要搬的。我把這情況通知別的朋友……”往下我還有話要說,中國茶房進來了,手裏端著一個大白銅盤子,上麵站著兩個汽水瓶。我想這個五塊錢一天的旅館還給汽水喝!問那茶房,那茶房說是白開水,這開水怎樣衛生,怎樣經過過濾,怎樣多喝了不會生病。正在這時候,他卻來講衛生了。
向中國政府辦理證明書的人說,再有三五天大概就替他們領到,可是到第七天還沒有消息。他們在那房子裏邊,簡直和小鼠似的,地板或什麼東西有時格格地作響,至於講話的聲音,外邊絕對聽不到。
每次我去的時候,鹿地好象還是照舊的樣子,不然就是變了點,也究竟沒變了多少,喜歡講笑話。不知怎麼想起來的,他又說他怕女人:“女人我害怕,別的我不怕……女人我最怕。”
“帝國主義你不怕?”我說。
“我不怕,我打死他。”
“日本警察捉你也不怕?”我和池田是站在一麵的。
池田聽了也笑,我也笑,池田在這幾天的不安中也破例了。
“那麼你就不用這裏逃到那裏,讓日本警察捉去好啦!其實不對的,你還是最怕日本警察。我看女人並不絕頂的厲害,還是日本警察絕頂的厲害。”
我們都笑了,但是都沒有高聲。
最顯現在我麵前的是他們兩個有點憔悴的顏麵。
有一天下午,我陪著他們談了兩個多鍾頭,對於這一點點時間,他們是怎樣的感激呀!我臨走時說:“明天有工夫,我早點來看你們,或者是上午。”
尤其是池田立刻說謝謝,並且立刻和我握握手。
第二天我又來遲了,池田不在房裏。鹿地一看到我,就從桌上摸到一塊白紙條。他搖一搖手而後他在紙條上寫著:今天下午有巡捕在門外偷聽了,一下午英國巡捕(即印度巡捕)、中國巡捕,從一點鍾起停到五點鍾才走。
但最感動我的是他在紙條上出現著這樣的字:——今天我決心被捕。
“這被捕不被捕,怎能是你決心不決心的呢?”這話我不能對他說,因為我知道他用的是日本文法。
我又問他打算怎樣呢?他說沒有辦法,池田去到S家裏。
那個時候經濟也沒有了,證明書還沒有消息。租界上日本有追捕日本或韓國人的自由。想要脫離租界,而又一步不能脫離。到中國地去,要被中國人誤認作間諜。
他們的生命,就象係在一根線上麼脆弱。
那天晚上,我把他們的日記、文章和詩,包集起來帶著離開他們。我說:“假使日本人把你們捉回去,說你們幫助中國,總是沒有證據的呀!”
我想我還是趕快走的好,把這些致命的東西快些帶開。
臨走時我和他握握手,我說不怕。至於怕不怕,下一秒鍾誰都沒有把握。但我是說了,就象說給站在狼洞裏邊的孩子一樣。
以後再去看他們,他們就搬了,我們也就離開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