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劉明華
在文化視野下對中國古代文學進行闡釋,是自己長期以來的學術路向之一,也是我在碩士生和博士生教學和論文指導中倡導的思路之一。希望學生能夠從較為廣闊的視野入手,對作家作品及文學現象作文化的或超審美的思考或研究,最後還是要落到對文學的理解和闡釋上來。有的學生能夠在學位論文中選定合適的論題,形成一些有意思的成果,有的學生則會留心此路,在日後的學習和研究中繼續關注。朱安女屬於後者。但也可以說,她是在劉文剛老師的指導下較好的從這一思路寫出了有價值的論著者,可謂後來居上。值得祝賀的,不僅僅是一篇博士論文及專著的完成,還在於她源自對本民族曆史和文化的熱愛所開展的這一研究,對中華民族多民族融合的曆史進程中的豐富多彩的文學文化現象及民族之間文學與文化的互動關係,做出了實實在在的工作,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學生的論文即將出版,這是讓教師最高興的事。這自然讓人想到“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的古訓。安女的論文,讓我高興和驚喜。她在寫作過程中就時有問學,討論相關問題,更重要的是,她結合自己的優勢:白族、雲南大理人、古代文學的長期訓練和大學教師的經曆等,形成了這篇具有獨到視角的博士論文。這樣的選題,似有巧合,實則必然。以至我邊讀邊想到,對這一個話題的關注和對相關問題的研究和闡釋,安女果真是最合適的人選。
細讀全書,感到有幾大不易:資料的解讀,結構的處理,白族曆史文化及其與漢文化關係的闡釋。作者較好的處理了這些問題,也形成了全書的亮點。
在目前的傳世文獻中,碑刻文字應是諸多載體留下的文獻中較難閱讀和研究的資料之一。此書的選題限定了全書的重要資料和討論對象均為白族或與之相關的碑刻文字。當然,書中的材料並不是初次出土或作者初次發現的碑刻文獻,而是有效利用了近人整理相對完備的白族碑刻資料,且是目前為止,可見的白族碑刻的全貌。但因為無人深入和係統討論碑刻內容,故文獻多呈“原生態”,解讀無複依傍。眾多閱讀不易的碑文包括那些斷碑殘刻,對任何研究者的文獻閱讀和理解能力都是嚴峻挑戰。作者不能回避也回避不了這一個最基礎的問題。通覽全書,見得出作者是花了大力氣的。不回避生僻難解的資料,在古典文獻的研究中,應是一個學者最基本的態度。安女態度誠實,勇氣可嘉。可以想見,論文寫作的過程,也是其文獻功底增長的過程。
論文有六章,按其內容,可分為三類,大體看,一是文學與美學闡釋,如白族女性題材故事經典碑刻研究,白族碑刻的體式與語言方麵的特點分析。二是民俗、曆史還原與政治學研究,如探討白族古代碑刻的發展與墓葬製度之間的關係,不同時期帝王碑所蘊含治世思想及內在理路。三是文化精神闡釋,如從民間碑刻的角度,闡述白族民間對儒釋道文化的受容,討論白族樂觀豁達的生命觀和樂生文化精神及“蒼洱境”理想家園的民族特性等。但每章旨意並不單一。碑刻的發展與墓葬製度一章,作者不但梳理了白族古代墓葬製度從土葬、棺葬、火葬,再到棺葬四個階段的演變,還橫向對照每個時段白族古代碑刻的發展,總結出了白族古代碑刻的總體風貌和嬗變特點。見出作者麵對碑刻,時時丈量著一把文學尺度。
讓我欣慰的是,全書時時有思想火花迸發,一些論斷也頗有見地。如“無碑時代白族墓葬的器物細節的變化,體現了人們對生命死亡從簡單粗糙到嚴肅莊重相待的意識轉變,透露出白族先民對個體生命進行標識日趨強烈的願望。”“明清時期神話述祖和追憶民族曆史成為白族古代碑刻的書寫風尚,是白族族群意識覺醒的表象。”“明清時期的碑刻形成了追憶南詔國、大理國曆史的風尚,體現了這一時期人們對南詔國和大理國濃厚的曆史情結。”在“預立壽藏:超越生死”一節,作者對白族生死觀進行細致的討論,認為這類碑刻中,“死亡是被假設的前提,生者麵對的是自己的死亡,在假設‘我’將向生活的世界作別之際,借預立壽藏的種種碑刻,記載‘我’對人生的總結。”對《詞記山花詠蒼洱境》碑則議論風生:“楊黼的‘蒼洱境’理想國,不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也不是‘小國寡民’的自然狀態,而是白族文化中孕生的獨特的民族理想國。楊黼對‘蒼洱境’山水和諧家園的構想,源於平淡清遠秀美的蒼洱自然環境,作者提出的‘以空讚空’的禪悅精神又與大理長期以來深厚的佛教文化底蘊相契合,包含了其對‘蒼洱境’山水家園的空靈之美的體悟和對人性修養實現空明之境的關照。在他看來,無論是儒家思想與佛家文化,是實現個體內心世界的空明與蒼洱自然環境真正和諧統一的途徑。作者懷揣一顆澄明純淨的心,倡導以佛修心、儒釋兼容的個人修養為現實社會和‘蒼洱境’理想國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使得‘蒼洱境’的家園之夢並不是那麼遙不可及。”等等議論,均讓人在並不輕鬆的碑刻文獻研究的閱讀中,發出會心的微笑,並引人思索。不同民族的生活理想,其差異性究竟何在,還是一個值得深入討論的問題。近如白族,遠如不丹,都是我們值得認真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