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得久了,總有些患得患失、不知所以。
舊式的大衣櫃上豎有一麵長鏡,有時候,徐芳蘭站在前麵,望著鏡子裏赤#條條的自己,莫名有些悲戚。青春在她的意識裏是一個略顯矯情的詞語,反正就是時光流逝,帶走了身體的活力,也帶走了純粹因為年輕而原本具有的自信和快樂。徐芳蘭很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自己額頭的紋路,還有胴#體上這處那處看起來是但還不明顯的皮膚褶皺,仿佛都是一條條需要安慰的傷痕,或者是雖被時間氧化卻可以被擦拭掉的鏽跡,竟然能在失落中給人一絲希望。櫃子旁邊的大床上一團淩亂,同樣光#著身子的丈夫背靠床頭漫不經心地輕拍肚子,歪著腦袋用怡然的目光打量著身材略顯臃腫的妻子在鏡子前搔首弄姿。結婚快二十年了,兒子剛剛上大學,父母都很健康,一家人和氣得很。特別是妻子,在家裏既肯幹又能幹,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硬要挑剔的話隻能是進入中年漸漸發福變形的身材,皮膚確實粗糙了些,曾經實實在在緊繃繃的滑膩感早已成了記憶中值得回味和歎惋的留存。不過那也隻是稍稍遺憾罷了,一直到今天的多少個夜晚清晨,她這個火爐般暖烘顫動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地不斷撩#逗起自己心中的強烈欲#望,融化了自己的所有意誌,心甘情願向她臣服。他十分滿意他的妻子,並且深愛著她,可是像一個逆反的孩子,潛意識中他不願將這種情感大方地釋放出來,相反卻想努力地掩蓋它,仿佛承認它是件很羞恥的事,是一個男人自尊的沒落,因而每每逮著一些機會,他就對妻子冷嘲熱諷起來。
“哎——可惜了囉!這得多少個鐵夾子才能把這身皮抻直呀!”
“關你屁事,管管你這張臭嘴行不行!”
“好好,臭嘴……我嘴臭……”男人流裏流氣地自嘲起來,“可剛才不知道是誰上趕著一頓猛啃不舍得鬆口!”
“你……”
徐芳蘭早就習慣了丈夫例行的嘲諷,有些委屈,覺得自己才過四十,說人老珠黃簡直是侮辱。她邊拉著臉責斥懶洋洋的丈夫,邊努力在鏡中找尋自己身體上的優點。有些像是——但自己也不敢肯定,覺得作為反擊的證據辯解給丈夫聽太缺乏底氣,也滑稽可笑得像小孩子的把戲。反正是兩口子拌拌嘴,外人也聽不見,自己忍氣吞聲也就過去了。隻是丈夫因為惡趣而口無遮攔,有些衝話太不堪而不自知,讓她隱隱生氣,一時難以平靜忘懷。
但對徐芳蘭來說,丈夫的這番做作倒也有一個特別作用,就是不斷地刺激和提醒她應該經常思考一點什麼。是啊,時間大概就像一台打印機,每天自動噴吐出一張,如果都能摞起來的話怎麼說也該有兩筷子高了;隨便抽出對照一下,不同之處細微還寥寥可數,幾乎毫無改動。在已過去的一成不變的日子裏,徐芳蘭其實隻在重複做兩樣事,一是按時上下班,再就是在家裏熟手熟腳忙碌著似乎閉眼都可以做得來的家務活。單調的日子往往會麻痹人的大腦,以至於哪一個時候冷不丁回過神來,卻發覺自己腦子裏空空的,於是悲涼會久久盤桓不去,感覺很沒意思,甚至想掉眼淚。
因此徐芳蘭很早就養成了一個小癖好。徐芳蘭住在紡織廠宿舍大院內,離廠子不遠,直走過兩條街就到了,平常走快點不過十分鍾的事。中年婦女們本是一個普遍特別愛惜家庭的群體,像對待上班工作這個事情,掐著點去不遲到就行。徐芳蘭本也是這樣幹的,但凡事總有破例,許多年前有一次她偶爾提早出門,原因大概是和男人拌嘴不想理他了,一路上磨磨蹭蹭的,卻突然感到一些從沒體會到的新意,也不氣惱了,好像一下子能融入到身邊的世界——以往隻是單純地把它們當作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一閃而過的陳舊街景,現在她成了其中的一份子——甚至她還想著,正是因為有了她的流連,這個廣闊的五彩斑斕的世界才會按照她的意願裝進自己的心田,然後奇妙地孕育出令自己歡暢爽怡的情趣……所以從那一段時間開始,徐芳蘭總喜歡中午麻利地收拾完後有意提早出門。隻有在此時,她不像其他時段那樣步履匆匆,她會特意放慢腳步,悠閑地前行。像被打開了一點的水龍頭,每一滴流淌的瑣事都閃著不同顏色的光,漸漸淹沒了她的頭腦,魚一樣的意識靈活自由地穿梭其間。絕對給人一種終於發現和找回真實自己的愜意樂趣,徐芳蘭嚐到了便一發而不可收拾!
其實徐芳蘭也不知道自己要想明白些什麼,有時,走路攪擾起的一縷縷清風時不時在她耳邊輕歎一聲便不由分說地鑽進去,像一隻隻淤泥中遊串的滑膩泥鰍,麻麻癢癢。徐芳蘭總是想認真揪住這類若有若無、時隱時現的奇怪想法,仿佛覺得這裏麵能注釋生活的真諦,可怎麼也抓不住,一團模糊中不由得產生了些虛妄懷疑。也正是這種感覺,激蕩了少許生動的漣漪,單調的日子裏總算有了些異樣的回味。
比如有一次早上醒來,徐芳蘭一睜眼便看見了還鼾睡著的丈夫的側臉,粗大發黑的毛孔,嘴唇周圍濃密的短胡茬子像是被掐掉了腦袋的細長蟲子,都要爭趕著從皮膚裏掙脫出來,令徐芳蘭突然產生了惡心之感。這莫名的感覺一經出現,便半死不活地纏上了她。中午上班途中她忽然湧起一個邪邪的念頭:如果每天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個永遠年輕的俊朗少年,不用看多久,就一下,那這一天哪怕再苦再累,因為從一個好心情開始,該是多麼值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