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知道維爾福先生曾對您有什麼許諾。”憲兵說,“我知道我們是押您到伊夫堡監獄去,咦,您想幹什麼,朋友,抓住他!”
唐泰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想躍身投海,然而他的雙腳剛要離開船板時,就被四隻強健的手臂牢牢抓住,原來那憲兵眼睛盯著他,早有準備了。
唐泰斯摔倒在船艙裏,發瘋似的嗷嗷直叫。
“好啊!”憲兵大聲說道,把膝蓋頂在他的胸口上,“好啊!您就是這樣實現水手的諾言的呀。我們不能相信甜言蜜語的人!行啦,現在,我的朋友,你再動一下,僅僅一下,我就往你的腦袋裏撂一顆槍子。我已違背了上司給我的第一道命令,現在你給我聽著,我絕不會再違背第二道命令了。”
他果真把他的短槍壓下,唐泰斯感到槍管抵住了他的額角。
刹那間,他又想違抗,與像鷹爪一樣緊緊箍著他的飛來橫禍同歸於盡,然而,正因為災難來得太突然,唐泰斯覺得它也許很快會過去;再說,他又想到了德·維爾福先生的諾言;最後,如果一定要說的話,那就是在他看來,在船的尾部,死在一個憲兵手上,也過於丟醜,太不值得了。
他又跌坐在船板上。狂吼一聲,怒衝衝地咬著自己的雙手。
這當兒,一個劇烈的震動使小船全身搖晃了一下。船尾觸及一塊岩石,一個水手跳了上去,一條鐵索在滑輪上放開,吱嘎作響。唐泰斯明白,他們到達目的地了,水手們正在用纜繩係住小艇。
果然,抓住他胳膊和衣領的憲兵,這時把他揪起來,推他下船,又拖他上台階,朝獄堡大門走去,差官則端著上刺刀的火槍殿後。
其實,唐泰斯沒作什麼反抗,他行動緩慢不是要作抗拒,而是進入了呆滯狀態。他像個醉漢,昏頭昏腦,腳步踉踉蹌蹌。他又看見士兵排在兩旁的陡坡上,感到石階絆腳才不得不提腿,依稀通過一道門,而門又在他身後關閉了,總之,這一切都在機械地進行,就像穿過迷霧,什麼也沒有看真切。甚至連大海,那些囚徒們的茫茫痛苦,他也看不見了;囚徒們在這裏,隻能望洋興歎,沉痛地感到他們再難跨越這空間。
他們停了一下,乘這個時候也竭力使自己集中一下思想。
他向四周看了看,才發現他正站在一個高牆環繞的正方形院落裏。他聽到哨兵們均勻的腳步,當他在燈光前走過時,他看見了他們的槍筒在閃光。
他們等候了有十分鍾。憲兵確信唐泰斯不會再逃走了,便鬆手放開他。他們像在等命令,而命令終於來了。
“犯人在哪兒?”一個聲音在問。
“在這兒。”一個憲兵在回答。
“叫他跟我來,我帶他去。”
“走!”憲兵推著唐泰斯說。
那人把犯人帶進一間類似的下室的房間,隻見光禿禿的牆壁濕淋淋的,仿佛掛滿了淚珠;長凳上放著一盞小油燈,燈芯浸在發臭的油裏,燈光照見這間簡陋的囚室磨光的牆壁,照出這個衣衫襤褸的下等獄卒的蠢相。
“今晚您就睡在這裏,”他說,“時間晚了,典獄長先生已經睡了。明天他起床了,了解關於處置您的命令後,或許給您換個地方。現在,這兒有麵包、水和稻草。一個犯人所希望的也就是這些了,晚安。”唐泰斯還沒來得及看到獄卒把麵包和水放在什麼地方,還不曾向屋角看一看稻草究竟在什麼地方,那獄卒已經拿起他的燈走了。
唐泰斯獨自站在黑暗和寂靜裏,他頭上的圓形拱頂發出冰冷的寒氣,直逼近他火一樣燃燒的額頭,而他像那拱頂似的一言不發,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天一亮,獄卒就帶著唐泰斯不必調換房間的命令回來了。他發現犯人還站在那個地方,一動也沒動,好像釘在那兒似的,他的兩眼都哭腫了。他就是這樣站了整整一夜的,不曾睡過一會兒。獄卒走向前去,唐泰斯像沒看見似的,他碰一碰他的肩頭,唐泰斯吃了一驚。
“您沒有睡嗎?”獄卒說。
“我不知道。”唐泰斯回答。獄卒呆呆地瞪了他一會兒。
“您餓不餓?”他又問。
“我不知道。”
“您想幹什麼?”
“我想見典獄長。”
獄卒聳聳他的肩膀,便離開房間走了。
唐泰斯目送著他向那半開著的門伸出手去,但門又關上了,他的情緒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他跌倒在地上,眼淚奪眶而出,他捫心自問,究竟犯了什麼罪,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他僅僅吃了幾口麵包,喝了一點兒水。他時而坐著沉思,時而像關在鐵籠子裏的野獸,在牢房裏打轉。
有一個想法尤其使他激動:那時候,在他被人押著駛向未知的目的地的途中,他的內心還是很鎮定、很平靜的,他本來完全可以有十次機會往海裏跳,而一旦他到了水裏,憑著他的遊泳技術,作為馬賽最優秀的潛水員的本領,他完全可以在水下逃之夭夭,擺脫他的看守,遊上岸,再逃走,躲藏在某個荒僻的小灣,等到熱那亞船或西班牙船來的時候,逃到西班牙或意大利去,再從那裏寫一封信給梅爾塞苔絲和他的父親,讓他們到那兒去跟自己團聚。他根本用不著擔心以後的生活,因為他是一個好海員,是到處都受人歡迎的,他講起意大利語來,就像托斯卡人一樣地道,而講起西班牙語來,就和卡斯蒂利亞的本地人一樣,沒有什麼區別;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與梅爾塞苔絲和父親一起幸福地生活。但是,現在,他卻成了囚犯,被囚禁到了伊夫堡這座不可逾越的監獄裏,再也無法知道他父親和梅爾塞苔絲的命運如何了。而這一切,皆源於他輕信了維爾福的許諾。想到這裏,他要發瘋了,發狂似的在獄卒給他帶來的新鮮稻草上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