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寢房,一大口水灌下去,季昶猛烈咳嗆起來,一名注輦侍女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背,好使他呼吸舒暢些。好一會兒,孩子才覺出那梗塞著的粉團漸漸順著胃腸滑落下去,終於撲地一聲落進肚裏,像個結實的小拳頭猛然揍下一拳,幹呃好了些,一時卻還止不住。
經了這一番折騰,天已黑透,鬱鬱的雨卻又開始下起來了。
“震初。”孩子緩過氣來,便揚聲呼喚湯乾自的別字。
若有所思的少年將軍肩膀震了一震,隨即抬眼應聲:“殿下,您好些了?”
“震初,你在做什麼?”
湯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來,用注輦話向侍女問道:“你們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陣舞,或是劍舞麼?”
“回將軍,宮中從未獻演過東陸樂舞。”侍女答道。
湯乾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命令道:“為殿下穿上外袍與鬥篷。”
侍女的年紀隻得十七八歲模樣,應對卻很老練。“將軍,若沒有吾王的禦準,您與殿下夜間不得擅自外出,請不要為難奴婢。”她的身量與湯乾自同高,下頜卻傲慢地揚起,一雙注輦人獨有的濃黑眼睛睨視著少年。
昶王從黃花梨木榻上赤足跳了下來。“震初?”孩子看著他的近衛將軍,滿眼茫然。
鏗鏘一聲,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麼名刀,隻是徵朝軍隊製式的佩刀,顯是有年頭的東西,刀脊烏潤穩重,如飲飽了血的黑土,不見一絲新淬火的浮亮,鋒刃卻悉心磨礪過,在燈燭下猶如半輪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長發被橫厲的刀勢掃過,連著束發的珠珞被削落下來,直墜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繪過花樣的赤裸腳麵上。
侍女才喊出尖銳而短促的一聲,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嚨。
少年麵色冷凝,握刀的手使著不必要的力,指節泛白,眼裏卻有了沉穩而銳利的神光。他的視線始終不曾離開自己的刀尖,已換了東陸言語。“殿下,請您即刻更衣。”
夜雨綿密地落著,仿佛重重昏蒙的簾幕籠罩下來,精巧的黃金王城失去了輪廓,隻餘下祭塔頂上那明炭般的一點紅,以及無數穹頂與簷角,兀自在夜裏反射著微淡的光。自遼遠的黑暗海麵,到燈火如珠的港灣,陰暗髒汙的龐雜水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水的破碗內,每一處水麵上無不激起交錯漣漪,與颯颯的淒清聲響。在這廣大的雨聲裏,金鐵交擊的鳴動漸漸響亮起來。
季昶慌張扣著紐子的小手停了下來。“震初!那是什麼聲……”
接著,他把最後一個字吞了回去。
那聲音漸漸明晰起來。即便是生長深宮不諳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聽出那是什麼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陣舞或劍舞。那是刀劍劈刺砍殺間撞出的淩厲聲響——就在距此處不到一裏的地方,這座王城裏,兩百,不,或許是三百柄刀與劍,連同它們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糾纏著。
湯乾自側目朝半開的窗飛速一掃。
王城東角,某座高峻樓閣的風台上燈火通明,四麵下著簾幕,卻有兩麵已熊熊燃著了,隨風散出無數火星,在漆黑的夜裏恍如一支巨大的鬆明,把王城照耀得猶如白晝。人與利器的影子在輕軟的紗帛上急速交織變幻,仿佛一場來不及看清的亂夢;噴濺的濃鬱血痕卻被燈火映成稠黑的漿汁,固執地、緩滯地流淌下來。那是所謂宴殿,注輦王賜宴貴客的所在。
縱然刀尖正穩穩地抵在那侍女脖頸的肌膚上,湯乾自依然覺得出自己的手在顫抖。
他們都聽得見,許多輕柔而頻密的簌簌聲,像穿越草叢的蛇群,隱秘地朝他們包圍過來。季昶赤足湊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掃,便驚恐地收了回來。
“好多人,把羯蘭的寢宮圍住了,還有人朝咱們這邊來……”他竭力要穩住自己稚小的聲音,卻沙啞得不能成言。往後的情景,也再無需他轉述——宮人的淒厲悲鳴已撕裂了雨幕。
若非注輦王鈞梁在席,宴殿便不能使用。而此刻宴殿上下竟有數百名武士在拚死鏖戰,太子寢宮亦遭血洗。畢缽羅是這樣擠迫的城市,王城內雖然寬敞些,常年守衛亦不過千把人——這數百人的械鬥,無疑就是一場反亂。而那劍與火的漩渦正在他們眼前緩緩擴大,逐漸要將整座王城吞陷下去。
“恐怕是叛軍要挾持殿下。您的印信與文書呢?”湯乾自沉聲道。
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從床頭小屜裏翻出了朱紅拚明黃的綢緞小包,忙亂地掛到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