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瑣碎的幸福(1 / 3)

轉業前,老楚提醒耿直,找找熟人,分配個對口單位,耿直沒當回事兒。按照耿直想法,他這樣的戰鬥英雄,轉業到地方,再不濟也得分配公安部門,換身衣服接著武槍弄棒,他哪裏用得著托關係?沒想到,他的這種高姿態卻讓他直接進了北京當時很熱門的一個單位: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工作嘛,主要就是除四害。

耿直非常憤怒,覺得這簡直浪費人材,但行伍多年,服從命令已經滲入到耿直血液中,於是,盡管牢騷滿腹,耿直還是按時報到,並且很自信地認為,即使在這樣一個看上去很婆媽的單位,耿直也能幹出一番男子漢大丈夫偉業。

轉業對耿直來說,有一個天大事兒,就是換裝,自從轉業以來,耿直一直穿著沒有肩章的軍裝,那樣他感覺自己還是名軍人。

上班那天,耿直終於脫下軍裝,換上中山裝,感覺極不自在,走在大街上都覺得旁人用異樣眼神看自己。

耿直就這樣別別扭扭進了愛委會,一進機關,耿直立馬感覺到和部隊不一樣氛圍,首先是部下不是軍人了,接待自己的小青年很機靈,但看得出全無部隊士兵那種單純,他客氣中透著距離。

這位小青年引領一身中山裝的耿直走到他的辦公室前。推開門,屋裏黑著燈,有點暗,小青年走進去,打開燈,客氣道:“耿主任,這是您的辦公室,這幾天市裏搞除四害運動,幾位領導都在下麵檢查工作,您先熟悉環境,有什麼事兒就找我,我姓陸,您叫我小陸就行。”

耿直看著眼前陌生環境,一時說不出話。小陸客氣點頭:“我給您打壺開水去。”聽到背後一聲門響,耿直趕緊回身,拽開門,叫:“唉!”小陸聞聲回頭,看耿直:“耿主任,有事兒嗎?”耿直瞪著小陸那個謙恭的臉,呆了片刻:“沒事兒。”

耿直關上門,環顧四周,小小的房子,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兩個文件櫃,日光燈發出滋滋聲,耿直過去,一屁股坐到桌子後麵,隨手翻閱桌上文件,全是宣傳圖片,蒼蠅、蚊子、老鼠,耿直趕緊合上,一起身,勁太大,帶著桌子差點翻個,總之,呆慣了大地方的耿直,進了地方辦公室,就像大像進了玩具店,處處拘束,一抬胳膊動腿就要碰倒什麼。

耿直鬱悶,要往窗台處走,動作大一點,“咣當”一聲踢翻椅子,他趕緊去扶,傳來敲門聲,耿直喝聲:“進!”門推開,小陸拎著壺開水,見耿直扶椅子,趕緊放下壺上前,笑道:“您剛到地方有點不適應吧?”

耿直直起身子,自負道:“誰說不適應?非常適應,簡直天生就是幹這個的料。”

小陸給耿直倒開水,笑著:“您能來我們這裏真不容易!這次咱們愛委會進人,幾位領導都說一定要部隊下來的同誌,您可是咱們田主任親自點將的!”

耿直心裏舒服一點了:“這個,小陸同誌,請你抽出點時間,給我把這個愛委會任務,也就是愛委會是做什麼的,給我仔細講一講!”耿直仍是部隊幹部的口吻,小陸笑道:“是!首長!”

從愛委會出來,耿直胳膊裏夾著一捆蒼蠅拍子,越走越別扭,越不自信,機關的人直看他,他腳下一亂,走著就有點順撇。耿直混勁上來,索興像拿槍一樣抓著那捆蒼蠅拍,甩起胳膊,以齊步走的姿態,大步流星前行著。

身旁響起汽車笛聲,耿直下意識站住,楚建從車上跳下,見著耿直跟個貓一樣,先圍著耿直轉,吃吃直笑,還一個勁抻耿直衣襟,笑道:“哎喲,看了十來年軍裝老耿,你猛不丁這打扮真是換個人。”耿直笑嘻嘻道:“老子穿中山裝氣派吧?”

楚建左轉右轉:“唔,這肚子再挺一點,像咱縣縣長呢。”一眼看見耿直手中的蒼蠅拍,“拿這麼多蒼蠅拍幹什麼?老遠看著像抓杆卡賓槍!”耿直強裝得意:“你小子說對了!它就是老子現在的武器!除四害知道不?”

楚建:“四害不四害的,隻要你不鬧情緒,都無害!咋?工作趁心如意?”耿直:“趁心如意!簡直就是天生我材,大有可為!”

楚建:“啥單位?公安局?法院?檢查院?保密局?”耿直神秘道:“愛委會。”

楚建愣一下,直著嗓子:“愛、愛委會是做啥的?專門解決愛人問題的?那太好了,幫我解決一個。”耿直笑嘻嘻著:“你不讀書,不看報,不了解祖國建設發展情況麼!愛委會就是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

楚建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你……你還真去除四害了?”耿直:“沒錯!老子現在職務是愛委會辦公室副主任!專門指揮除四害三大戰役!”

楚建嚷嚷:“跟你說要你找找人,本來以為你至少也鬧個公安分局長幹幹,咋就成個抓老鼠的了呢!”耿直瞪眼:“抓老鼠怎麼了?中央文件你沒看過?一個以除四害為中心的愛國衛生運動高潮已經在全國形成!你聽好了,這場運動的目的——就是要達到消滅疾病、人人振奮、移風易俗、改造國家!聽懂了嗎?改造國家!”

楚建愣愣地看著耿直,苦笑著搖搖頭:“一個英雄營少校營長,居然打起蒼蠅來了。”耿直沉下臉:“你怎麼還說這種話?小心人家拿你當右派!”

楚建歎口氣:“好了,生米成了熟飯,說什麼都晚了!”略一遲疑,避開目光。“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說件事。”耿直:“什麼事啊?這麼嚴肅?”

楚建依舊避開目光,神情越發不自然:“還記得軍長給你介紹的那個對象嗎?”耿直:“小喬?她怎麼了?”

楚建:“我們——我們倆好上了——”耿直愣了一下,無聲地笑了。

楚建一瞪眼:“你笑什麼?”耿直不說話,指著楚建依舊笑著。楚建繃不住,也撲哧笑了:“人家今天剛給的準話兒,同意處對象……我想怎麼也得跟你說一聲!”

耿直:“為什麼一定要跟我說一聲?我和她又沒有任何關係!”楚建:“當然有關係!要不是你腦袋瓜子進水,她就是你媳婦了!”

耿直眨巴著眼睛,琢磨老楚這番話意思。楚建:“要是沒有舒曼,你肯定會喜歡小喬!也肯定還穿著少校軍裝!”耿直突然低聲吼道:“你再擾亂軍心,我斃了你!”

舒曼是杭州姑娘,又是小姐出身,還是個醫生,比起一般知識女性,更是潔癖得不行,耿直父母為小兩口布置的小小新房也算得上窗明幾淨,但舒曼打掃起來,居然也能忙上一整天,看舒曼收拾房間絕對是累,她拿個小掃帚掃床,邊邊角角一一掃到,一根頭發絲都要用兩根指頭夾起來,認真放到床邊紙簍裏。放頭發絲時,看到地上三個盆摞一起,趕緊彎腰,將盆一個一個分開,抽屜裏拿出個玻璃瓶,掏出酒精棉,蹲下身,兩隻纖纖細指夾著酒精棉,一點一點擦拭臉盆。耿直進屋,舒曼聽到背後動靜,臉上浮起笑容,放下盆子,轉身迎上前,耿直脫下中山裝自嘲著:“十七歲就穿軍裝,穿十幾年,簡直穿不得便服,不會走道,直順撇。”

耿直說著學順撇走道,舒曼嘎嘎直樂,跟著笑:“我剛看你穿中山裝也有點別扭,好像變矮了,還以為你換鞋了呢。”

耿直自嘲:“對對對,我也有這種感覺,怎麼回事兒啊?”

舒曼拿塊幹淨枕巾墊在炕沿,耿直看著幹淨毛巾,直發呆,不敢坐,舒曼推著耿直坐到毛巾上,笑道:“可能是錯覺吧,你穿軍裝紮武裝帶,還佩肩章,人顯得挺拔,視覺上高好多。”

耿直尷尬一笑:“我這人天生就是穿軍裝的料,除了軍裝穿啥都別扭,你可得適應一段時間呢。”

舒曼一邊忙著一邊回道:“你天生就是軍人架子,什麼衣服穿你身上都像軍裝,神氣著呢!”

耿直高興:“可不是,愛委會那小陸一個勁管我叫首長,我聽著可親切。”

舒曼笑著:“這身衣服有點大,禮拜天我去裁縫店幫你改一改。”

舒曼說著把牆角一個水盆拿過來,裏麵已經盛著些涼水,拿過暖壺倒熱水,耿直剛要彎腰脫鞋,舒曼伸手製止:“坐著,別動。”

舒曼輕手輕腳幫耿直脫下鞋子襪子,一樣一樣放在旁邊小凳上,擺得齊齊整整,然後將耿直的腳按到水裏,抬頭看丈夫笑道:“水溫合適嗎?再倒一點熱水?”

水蒸汽從盆中騰起,映襯著舒曼年輕秀美微笑的臉,耿直一陣感動,不由彎下腰去抱住老婆,這個擁抱姿勢無比別扭,一高一低,中間隔著個水盆,但他們緊緊擁抱,舒曼絮絮叨叨著:“我一輩子都對你好,你再不要難過了,你難過,我也難過的。”

耿直說不出話,隻是緊緊抱著老婆,這一用勁,就聽“咣當”一聲響,水盆終於被蹬翻,水灑一地,兩人卻仍不鬆手,看著地上水,看著彼此,哈哈大笑,門外耿直母親嘮叨聲音:“什麼動靜啊,這麼大聲?笑?就知道笑,這小兩口。”

耿直一用勁,將老婆攬到懷裏,彼此看著,眼中都含著幸福,耿直伏在老婆耳旁:“你呆著別動,我掃了地再倒盆水,我給你洗。”

舒曼不動,聲音更輕:“別。”耿直:“別什麼?”

舒曼:“別洗了。”耿直:“才洗一樣。”

舒曼:“討厭。”燈暗下去了。

實習階段結束,舒曼分到兒科,舒曼喜歡孩子,分配兒科也如她所願,另一個好消息是耿直單位給小兩口分了套兩居室房子,舒曼心情很好。第一天到兒科上班,舒曼去得早,她利手利腳收拾自己那張桌子,用酒精棉擦著。

石菲菲走進:“喲,舒大夫,真早啊!”舒曼笑笑:“剛到兒科上班,總要熟悉一下環境。”

石菲菲湊到舒曼跟前,打量著她:“你氣色越來越好了!”舒曼:“是嗎?還跟原來一樣啊。”

石菲菲:“不一樣!白裏透紅的,比過去可滋潤多了!跟我說實話——結婚的感覺怎麼樣?幸福嗎?”舒曼避開目光,略一遲疑,忍不住含笑點點頭。

石菲菲:“怎麼個幸福?快跟我說說!他對你好嗎?”

舒曼是那種矜持的知識女性,她並不想和旁人說些閨房中的隱私,石菲菲和舒曼完全相反,典型小市民,極熱衷家長裏短,看著石菲菲那熱切勁,舒曼一笑,籠統道:他是一個好人,一個男人,他為我犧牲很多……

石菲菲聽著,心思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這位漂亮的小護士,並不真正關心舒曼和婚姻幸福,她在意的是季誠,那個癡情的秀氣小夥兒。

是啊,因為季誠,舒曼婚後幸福生活,也打了折扣。

舒曼不能接受的是,她結婚前,季誠向她保證,兩人還是朋友,和以前一樣,但她真的結婚後,季誠卻完全變了一個人。兩人又同在一個醫院,總要見麵,季誠現在走路,總是兩眼直視,凡人不理,見著舒曼和石菲菲,也是脖子梗著,拿她倆當空氣,擦肩而過。

舒曼窘得不行,石菲菲卻在一旁感歎:“他真夠癡情的啊!”

舒曼急得一把拽過石菲菲,進了兒科診室,低聲道:“什麼叫癡情啊,就是你們這種人在那裏亂講,講得季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