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的世道越來越亂,季誠在醫院的日子越來越糟糕。舒曼發現在幹校雖然累一點,倒比城裏好,所以又央求耿直,幫忙把季誠也弄得幹校農場來了。
季誠被安排在遠離農場中心,比較偏僻的山坡處幹活,舒曼和耿直轉過來看季誠,耿直老遠就叫:“嗨,老季,你農活幹得不錯嘛?比我老婆強多啦!”
季誠停下,轉過身,先看到耿直,沒有表情,再看到舒曼,身體慢慢挺直,舒曼也有一點激動,但當著耿直麵,不願意表示,耿直看著二人一眼,樂,對舒曼道:“唉,你是老學員,你教育教育新學員,我去抽根煙。”
耿直要走,舒曼手狠狠拽住,低聲:“呆著!”然後對季誠溫柔笑道:“什麼時候來的?”季誠激動漸平息下去,聲音很輕:“上午,聽說是老耿找了很多關係,把我轉這邊來,謝謝你呀!”
耿直眼看旁邊,隨意揮手:“謝我老婆吧,要不是她擔心你,我怎會管你的事兒!”
舒曼手又抻耿直衣裳,低聲道:“你別說話!”耿直做一鬼臉,轉過身背對二人,掏出煙。舒曼和季誠看著彼此,微笑,舒曼道:“我覺得你精神還挺好的。”
季誠:“你狀態也還不錯。”舒曼:“這個地方雖然艱苦一點,但人和人的關係沒那麼緊張,不用整天提心吊膽。”
季誠:“我知道,我已經習慣幹體力活了,可以什麼都不想!”
舒曼眼圈紅了,極力保持著平靜:“老耿在這裏時間長,熟人多,有什麼困難,盡管找他!”季誠:“謝謝了,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舒曼轉向耿直:“說你呢!表個態呀!”耿直這才轉過身,笑笑:“不用找我,找舒曼就行,她是我領導!”
回來路上,兩人一路走一路絆嘴,舒曼道:“你這人真是奇怪,幹了好事還非要人討厭你,你思維怎麼就跟別人不一樣啊!”
耿直:“誰討厭我了?是你還是季誠?還是你們倆一起討厭我?”
耿直說著直樂,舒曼瞪眼:“最討厭你這種笑,一肚子壞水!”
耿直一本正經:“你說季誠是正人君子,你咋就不能單獨見他呢,你怕什麼?”
舒曼瞪耿直:“小人之心!”然後回過頭,自傲道:“我做人就這樣,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耿直邁著戲曲八步,故意誇張地:“我堂堂正正——”
舒曼氣得瞪眼剛要說話,卻又撲哧笑了。耿直趕緊挽住舒曼的胳膊,又念白:“我老婆堂堂正正——”
舒曼突然停步,掙脫開耿直的胳膊,見秀清站在院門口,一身素淨衣衫,拎著個小布包,那小布包是藍土布上繡著小鹿,見舒曼看她,笑著:“嫂子,大哥。”
耿直的神情頓時有些不自然,勉強笑笑:“秀清啊,有事嗎?”
秀清:“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耿直一愣:“這麼快?不是說還要過兩天嗎?”
舒曼:“是啊,我們還說要和玲子、小周他們一起請你吃個團圓飯,給你送行呢。”
秀清:“我結了個伴兒,一起走,人家明天走,我就明天走。”
秀清說著將懷裏的布包掏出,拿出兩雙布鞋,塞到舒曼懷裏:“給大哥和嫂子縫了兩雙鞋,不曉得合適不合適,你們的鞋樣我剪了,我到那邊再縫幾雙,寄過來。”
舒曼抱著那兩雙鞋:“你太客氣了,你看我們都沒送你什麼東西。”
舒曼立刻從手腕下摘下自己的上海牌手表遞到秀清手上,秀清退後一步,緊張:“這麼貴重的物品,我不能收,不能收,大哥,嫂子,我走了。”
舒曼一把拽住,拉過秀清手,將手表套到秀清手上,看著女孩單純的眼睛,一笑:“你拿我們當親人,就別這麼客氣,啊——”
耿直:“聽你嫂子的,你就收著吧!”
舒曼鬆開手,轉身對耿直:“我待會兒要去學員隊開會,你送送秀清妹妹。”
耿直和秀清出去,舒曼從小院內往外看,看著耿直和秀清拉著距離,一前一後走著,眼神複雜。
秀清一直不說話,神情黯然,越走越慢。耿直覺察:“怎麼愁眉苦臉的,舍不得這地方了?”秀清聲音低低的:“是這裏有我親人。”
耿直為之所動,無聲地歎口氣,笑道:“秀清,你去的那家人,是你嫂子的姨媽親戚,你這個愛人啊,人很本分,也能幹,那裏是江南魚米之鄉,很富裕,再不會有人欺負你了,你一定能過上幸福是的生活。”
秀清也勉強一笑:“大哥,你說得話我記住了,我要好好做,我不會給大哥嫂子丟臉的。”耿直:“嗨,你這娃娃,這麼嚴肅做什麼!你去那邊不是去工作,是過日子,是要幸福。”
秀清那雙明亮的眼睛蒙起一層水霧,聲音很輕:“我這一輩子就是認識大哥這些日子最幸福,我很滿足的,大哥你忘了這些日子吧,莫關係的,我記得就好,一輩子記得。”
秀清快步離去,耿直欲追又停,長久站在原地,默默看著秀清,終於輕輕歎了口氣。
耿直送走秀清回來,舒曼在收拾床鋪,耿直走進,顯得很疲憊。
舒曼:“送走了?”
耿直不說話,走到桌前,抓起水杯“咕咕咚咚”喝水。舒曼:“喲,上火了?”
耿直依舊不說話,一屁股坐在床邊,長長地舒了口氣。舒曼上前,端詳著他的臉:“怎麼不說話呀?魂也跟著走啦?”
耿直:“你不是說要去開會嗎?怎麼還不走?”
舒曼淡然一笑:“我哪有什麼會,不是給你提供個機會嗎?”
耿直歎口氣:“我一猜就是。你這個人就是這麼別扭,心眼太多!你和季誠說話,非拉上我,人家秀清是來看咱倆的,你硬要我一人送她,你這是設圈套陷害我嘛!真陰險!”
舒曼:“別把季誠和秀清相提並論,性質不同!”
耿直:“怎麼不同?不同之處是我從來不懷疑你,你老是疑神疑鬼。”
舒曼:“那是因為你虛偽!”
耿直:“我怎麼虛偽了?”
舒曼:“你心裏想得和說得不一樣,就叫虛偽!”
耿直:“我心裏想啥你知道?”
舒曼:“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想也不行!你看你剛才進門那樣子,失魂落魄的!分明是舍不得人家,還不敢承認!你、你真讓我惡心。”
舒曼忽地嘔了一聲,趕緊衝到水盆前,俯下身。耿直氣得哭笑不得:“你過分了啊!吵架就吵架,怎麼還帶表演的?”
耿直話音未落,舒曼卻真得吐了。耿直一驚:“你還真生氣,真吐啊?”舒曼掙紮著抬起頭,眼淚汪汪地:“我、我可能,又有了。”
耿直在忙活工具,舒曼走出來,耿直趕緊回身:“我給你請假了,在家休息幾天吧!”
舒曼瞪眼:“你跟那些人說我什麼了?”
耿直:“啥沒說!你不發話,我哪敢說話?我就說你感冒了。”
舒曼瞪耿直一眼,然後坐到耿直身邊,耿直看一眼老婆,不敢問話,埋頭修理東西,舒曼捂著嗓子揉了一會兒,幽幽道:“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耿直愣片刻,趕緊點頭:“那就不要。”
舒曼看耿直:“你是不是想要啊?”
耿直:“我、我聽你的。”
舒曼瞪耿直:“你不是一直說想要十個兒子嗎?十挺機關槍,一個加強班。”
耿直苦笑:“十挺機關槍夠一個排用的了,一點軍事常識都沒有!”
舒曼瞪耿直:“跟你說正經的呢!反正我不要這個孩子!”
耿直略一遲疑,正色地:“不要孩子可以,你要說清楚你不要的理由。”
舒曼歎口氣:“這還用說呀!現在的兩個孩子咱們都顧不上,再多一個怎麼辦呀!”
耿直觸動心事,重重地歎口氣:“不要就不要吧!”
舒曼扛著鋤頭下地幹活,突然停步,難以置信地看著前方。石菲菲站在地頭,正微笑著看著她,石菲菲也換上了樸素的衣服,手裏拿著鋤頭。舒曼:“你、你怎麼在這兒?”
石菲菲:“我們這一批是昨天晚上到的,都半夜了。”
舒曼:“你也到幹校了?”
石菲菲:“是啊,從今年開始,全院的人都要輪流到幹校鍛煉,響應五七指示嘛!”
休息期間,舒曼到地頭喝水,突然一陣惡心,趕緊背過身去幹嘔著。石菲菲見狀快步上前:“你是不是有了?”舒曼沒說話,背對著石菲菲,艱難地喘息著。石菲菲:“有了還幹農活啊,我跟隊長請示一下,你回去休息吧!”
舒曼趕緊叫住她:“你別去!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石菲菲:“這種事能瞞幾天哪?”
舒曼神情黯然,歎口氣,沒有說話。石菲菲:“怎麼、你不想要這孩子了?”
舒曼:“如果是你,現在這種時候,你能要嗎?”
石菲菲苦笑:“真要是我,巴不得呢!”
舒曼愣了一下,審視地盯著石菲菲:“你這話什麼意思?”石菲菲看看四周,略一遲疑:“我和季誠的事,我後悔了!”
舒曼:“你就是為這個來幹校的?”
石菲菲點點頭:“今天一大早我就去看他。可我沒敢靠前,隻是遠遠地看了一眼。”
舒曼:“他現在精神還好,身體也很好。”
石菲菲歎口氣,欲言又止:“別說他的事兒了,說你吧,我勸你要了這個孩子,反正現在也不忙業務,懷了孕還可以名正言順地休息。”
舒曼低頭:“我真不想要,有兩個孩子已經夠累了,我負不起那麼大責任。”
石菲菲:“那你怎麼辦?做了?回北京肯定不行,幹校又沒這條件。”
舒曼:“縣醫院怎麼樣?”
石菲菲搖搖頭:“聽說條件特別差,萬一刮不幹淨,可是一輩子的事!”
舒曼:“怎麼辦哪,愁死我了!”
晚上兩人吃飯,耿直端著一些湯湯水水放桌上:“這是張大媽送的紅棗,這是李大嬸送的小米粥,這是趙大嫂拿的雞蛋——”舒曼放下碗,瞪耿直:“你跟她們講我懷孕了?”
耿直:“還用我說?人家大媽大嬸,一輩子生多少孩子,人家自己看出來的,那個張大媽,你知道生了幾個?十三個,死了四個,活了九個,厲害呀。”
舒曼瞪眼,放下筷子,耿直趕緊:“你吃你吃,我沒有影射什麼意思,你不要這個孩子,咱就不要,季誠說,咱這地方條件不好,要去大同或者北京做手術,咱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