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走的椅子06(1 / 1)

會走的椅子 第六章 蝴蝶莊之秤

春節剛過,上麵派我去王寨鄉最偏遠的蝴蝶莊當村長助理。

宣布任命的第二天,莊裏的一輛麵包車順路來接我。開車的名叫棍棍兒,眼睛小而細,老像是睜不開,似是眉骨太重壓迫的。麵包車破得也不像樣兒,一個大燈被碰出窩兒,在前臉提溜著。車一動,那燈就喝啦喝啦響。

蝴蝶莊位於黃河故道腹地,被稱為王寨鄉的“下野地”。到了村委會,也就是當地俗語說的村室,一看,村組幹部都等著哩。村支書兼村長老姬迎上前來,搦著我的手猛搖。

“熱烈歡迎,熱烈歡迎!”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又不是啥大人物,弄這咋?”

“兄弟,你是第一個到咱蝴蝶莊當村官的大學生,比大人物還大人物!”

他搦罷,後麵的又接上來搦,不一會兒我的手就生疼。

進村室落座,老姬先介紹了蝴蝶莊的基本情況。其實,我對蝴蝶莊並不陌生,在鄉裏因與老姬經常打交道,也是熟人了。知道這人是當兵出身,一身硬功,且極有個性。

他介紹完之後,忽然對我說:咱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是幹部的,仨月就要過一次磅,就是稱稱體重。假如說你的體重超過了以前的,就說明你這人多吃多占了,要小心呢!”

他這一說,其餘的人都抬起頭往我身上看,看著看著屁股就離開了椅子。“司助理,上磅吧!”老姬向東間喊,“棍棍兒,把那本子拿來!”

棍棍兒手持一個小本本蹦躂出來了,好像等這一聲等了許久。跑到門後,把磅秤往這邊推,一齜牙翹出一個微笑。

我瞅瞅他們,他們也瞅瞅我。老姬說:“這有啥害羞的,咱男人身上的疙瘩蒲棒都是一樣的,誰不知道誰?俺幾個上磅都是脫得光溜的——脫吧,不想脫光留個褲頭子也中!”

在他們注視的目光下,我將衣服一件件脫下,其中內衣內褲是棍棍兒搭了兩把手幫我扒拉下來的。

赤裸裸地站在磅秤上,腳底板子透涼,僅有的那點兒隱私也叫他們看得一清二楚。我下意識地抱起膀子蹲下,想遮住些什麼,可這是多餘的——周圍都是一雙雙腿,柵欄似的圍得讓人寬心。

大概就幾秒鍾的光景,聽得磅秤上金屬與金屬相吻的聲音,老姬就問:“多少斤?”

“六十八公斤半……”

“換成市斤就是……一百三十七斤——記下,記下!”

過了這第一次磅,我把蝴蝶莊當成了自己的家,整天價忙著為莊裏辦事。村民歡喜,隔三差五地給我送些自製的醬菜和地裏的鮮物。夜深人靜時,我不由得站上磅秤過過體重。一看分量未增,就小聲地對磅秤說聲謝謝。

那天,村室裏就我和老姬倆,他忽然問我到蝴蝶莊多少天了。我說我也沒記,反正日子過得挺快的。他詭譎地笑笑,往磅秤上一站,咋呼道:“過來,過來,看你哥我的膘見長沒?”

我一過去,他自己就喊出來了:“吆,我瘦了,瘦了,掉了三斤肉——上來,上來,看看你的!”

我站到磅秤上,老姬歪頭撥著秤的標尺,一看停當了,報出個數字。

“吆,毛重才一百三十五斤——兄弟,你也瘦了!”“沒想到在咱莊還能減肥哩!”我調侃道。

“很正常,很正常——你瞅瞅,蝴蝶莊的人很少有人發胖——誰想減肥,就到咱莊待上兩年,看他掉膘不?”

“是的,是的,有你在蝴蝶莊,誰也不會胖。”

“你這話說得中聽。”

磅秤被他拍得吱呀作響,好像棍棍兒的破麵包車開進來了。

“這秤有些年數了。”

“可不,打我從部隊回來,它就在生產隊了。實行責任田時,啥都分了,就是這磅秤沒動。我當了這村官,就將它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到它,心裏就說,你可不能多吃多占長橫膘,不知輕重瞎胡來。”

他說這話時,手的動作變換為撫摸。磅秤不再響了,靜默得像一尊經曆滄桑歲月的雕像。

老姬撫摸著這尊雕像,眼睛裏透出一種秋水般的凝重。

“你好啊,老夥計,這些年來,就剩下你自個了……”

他喃喃自語,雙手捋著磅柱慢慢蹲下去,頭就抵住了磅柱。他蹲下,我也不知不覺地屈下了身子,磅秤就高出了我倆。

隔著這根“樹幹”,老姬與我麵對麵,呼出的氣息帶有淡淡的煙味。

他好像不知道我的存在,將黏在一個鐵軲轆上的紙屑摳掉,又晃晃另一個。胳膊再一上舉,我們倆的手就疊合在一起。

“兄弟,人就像一杆秤,誰輕誰重心自知!”

我無言,隻是搦著他的手,越搦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