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她二十七歲的生日,也是父親逝世二十七周年的日子,那一年的那一天還有那一刻,像是計算好的準確,在她幸福的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分那秒,父親也在她人生的第一聲啼哭中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些年,她一直在想,當她和父親一個走進這扇門,一個邁出這扇門的時候,他們是否曾在跨越那道生死門檻的刹那告別過?相擁而泣過……
有人說是她搶走了父親的命,也有人說是父親換了她一條命,在她聽來,這兩句話都是她奪走了父親的命。
二十七年,生與死,就是她的“咒符”。她又把二十七年的人生塗鴉的滿是灰暗和孤零。
雖年少時,總想忘記那個日子,好想讓媽媽和自己快快樂樂的過一次生日,哪怕是一次也好,都不曾有過。
有些事你越想忘記它,它的根卻在你記憶裏瘋狂的生長,像無數的藤蔓死死的纏著你,你越想掙紮越想擺脫,它越瘋了似的生長,誓要把你勒死般不可放手。
有時她想,這世間有一塊可以抹去記憶的橡皮擦該多好,或者有一隻可以改寫生與死的筆。她願意親手把自己的名字改寫成父親的名字。如此,母親會不會幸福呢?自己也會不會解脫呢?
這些年,看著母親日夜恍惚,那枯瘦又可憐巴巴的樣子,失去父親的她,生命就像是一個漂遊的影子,唯有那靜靜的呼吸還證明著她是一個活著的人,除此之外在母親身上再也感覺不到生命的氣息。
這些年,她一直都在問自己生命的意義,卻從沒找到答案。而那個被她稱為伯伯的男人卻告訴她,生命,就是不管你遇到任何事都能使自己有信心和勇氣的麵對,生命就是走出黑暗,享受陽光的過程。
她記著,她牢牢的記著。所以,她一直渴望著,渴望著那縷能驅走她內心黑暗和寒冷的陽光。記著伯伯曾經說過:“你就是那顆埋在黑土地的種子,隻要你渴望陽光,你就會生根發芽,總有一天,你會破土而出,看見你所渴望的陽光。”
她一直對自己說,伯伯就是她生長的肥料,是她破土而出的力量,是她黑暗中的燈光。而她一直又不明白,為什麼母親像驅趕黑夜幽靈一樣的驅趕伯伯?母親的可憐可悲,有時讓人心痛的不可原諒,是母親走不出那個世界?所以她才一直活在痛苦中?伯伯想給母親一切,母親卻一直鎖著她的心門,不想為誰而開,誰有辦法呢?二十多年了,苦的不隻是母親一個人,還有伯伯李成傑。
記得,在大學裏有個男生對她曾說過:“你就像一棵水草,外表看來柔柔弱弱,骨子裏卻極其的堅韌,用瘦弱的臂膀頂著世俗的流言蜚語,活的依舊青春燦爛,你就像盛夏的馬蹄蓮,鬱鬱蔥蔥,對生命充滿極大的熱情。”這是她收到的,算是一份情書的書信吧。
那一天,她讀這段話的時候,她還真的問了問自己,她是他說的這樣嗎?怎麼她倒覺得自己像是一盆精致的花卉,生來就被伯伯李成傑寵在溫室,脆弱的經不得一點風雨。
而那個永遠活在她記憶深處像詩像畫一樣的男孩——馬賀東。他寫給自己最後的一封信竟是納蘭容若的《山花子》:“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花一瓣,記前生。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其實她不想明白,卻又明白的清清楚楚,因為這就是她的苦。
時光深處,那些美好的不美好的,如今又怎樣?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生活又何嚐不是?寫日記已經是她很多年的習慣,卻又從來沒留下過一頁。寫完讀一遍,就烙在心裏變成永遠的記憶。其實她的心也有一把鎖,鎖著心窗,鎖著所有的記憶都不會丟失。二十多年沒有誰可以打開,可以窺探她內心深處那隱秘的靈魂是醜陋還是純潔?
她總有一種感覺,在心的某一個角落,存活著父親的靈魂。所以,她總在想,也許她和父親在同時跨越那道生死門檻的瞬間,兩個生命一定曾經相擁而泣過。
手機鈴響了,她拿過來看見是李進一打來的,她稍稍遲疑了一下,才接過電話問:“打電話有事嗎?”李進一埋怨道:“東西收到了,怎麼連電話都不回?”她解釋說,工作太忙,幾十個孩子的作業她都要一個一個的檢查批改,哪有時間記得他這些小事。話雖是這麼說的,其實她心裏還是蠻在乎的。這些年,她無法快樂的去麵對母親這份傷痕累累的愛,她知道母親對她的愛承載著太多的悲傷,她希望母親能快樂幸福,而父親離去的那一刻卻永遠帶走了母親所有的幸福和快樂,母親用她一生對父親的思念和愛殘忍的折磨著她自己,也毀滅著另一個人給她的愛,母親就那樣情不自禁的愛著一個永遠也見不著的人,又處處無情的傷害著另一個對她好的人。
對於母親來說,“人到情多情轉薄”還真是為反語。不過她認為她楊憶林是從來都不喜歡這樣的繾綣留戀之情。
李進一終於問她什麼時候能回來,媽媽這些日子總是在念叨她。她隻能說等忙完這段時間就回去看她。是的,來這個偏遠小山村支教已經兩年了,她不曾回過一次家,其實是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媽媽。因為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她覺得媽媽不屬於她,隻屬於那個看不見的爸爸。
“姐,你難道一點都不想媽?自從你走後,她更少與人講話,也很少外出,她總是一個人寂寞的坐在陽台的搖椅上拿本書看著,然後慢慢的沉沉的睡去,好一段時間我很是擔心,媽的這種狀態是不是生病了。想給你打電話,可媽不讓我說,希望你能安心工作,她說她沒事,隻是太想一個人了。”李進一說到最後這句話時,語氣變得有些沉重。楊憶林聽的出來,知道媽媽太想的那個人是誰?其實弟弟李進一也知道,不然他不會說的那般憂心忡忡。
媽媽所說的那個人是誰?是個再也見不著的人,是個已經不再存在的人。媽媽竟為他耗盡了全部,媽媽的可悲可歎,卻讓人對她生發不出可憐。其實,麵對母親麵對養父,楊憶林是矛盾的。因為母親所思所想的是她的親生父親——楊文林。而給她楊憶林一切的卻是李進一的親生父親——李成傑,在這樣的家庭中,矛盾的關係倒不使她為難,而是那種感情,一直以來,無論在哪個方麵,她已經把李成傑當做了自己的親生父親,隻是母親硬生生的把那堵牆堆在她和李成傑之間阻擋著,她努力的想爬過那堵牆,可當她爬上那堵牆時她才發現,其實她根本跨越不過去,她也隻能在那堵牆上更清楚更難受看著兩邊的痛苦。一邊是母親,一邊是養父,心裏還埋藏著一個父親。
在麵對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仿佛都是她一個人的虧欠。她苦,似乎比母親還苦,母親至少還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裏,沒走出過來,她楊憶林也想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卻又不甘心活成那個樣子。所以,她的痛苦是矛盾的。
“我知道,等學生考完試,我就回去,你先多陪陪媽。”
當楊憶林聽到李進一所說的那些話時,她的眼淚就已經情不自禁的湧了出來。
媽媽老了,其實看似她並不孤單的一生,卻寂寞孤獨了一輩子,看似她錦衣玉食的富人生活,內心卻貧窮的可憐。
她真不明白,母親為那份執著的愛,傷害了所有活著的人,她值嗎?
母親愛的太真還是傷的太深?
“媽和伯伯還一直分居著嗎?”楊憶林問李進一。一直以來,她都這樣稱呼她的繼父,也就是李進一的爸爸。因為從她學說話起母親就已經這樣馴化她了,所以這是她對繼父稱呼的習慣。雖然以前她也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叫過他爸爸,可被母親發現過一次後,母親雖沒有狠狠的訓她,隻是冷冷的說,你不可以那樣叫他。弱小的她,看母親看她的眼神像兩支無情的利箭瞬間刺透了她的心。她害怕那種眼神,所以她便很避諱那個稱呼。
其實在她的感覺裏李進一的父親沒有什麼不好,如果不是母親告訴她李成傑是她的養父,不是母親強烈要求她稱他為伯伯,她會深信不疑李成傑就是自己的親生爸爸。
小時候她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那樣恨他,甚至連和他生的兒子李進一她也不喜歡。
她一天一天長大,她一點一點的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她明白了卻又能說些什麼呢?
“是的,一直都是如此。”李進一有些難過的說:“隻是不知為什麼,一個月前,媽媽一個人搬到城東那套房子去住了,我想陪她,她說想一個人靜靜。”
“伯伯還住在城西嗎?”她問。在心底她對繼父一直都藏著女兒對父親的愛和深深的敬意。
“是的,爸爸還是老樣子,在外應酬的時間多,在家的時間少,我一個人住著大房子,心裏空空的,想你和媽媽。”李進一有點撒嬌的說道。其實隻有他自己心裏知道他說的這些話到底有幾句是真的。
“工作的事穩定了嗎?”楊憶林撇開話題關心的問,她不想再談及關於家庭的事,讓人堵心。
“爸要我考編,還行吧,不過我倒是想去公司幫忙,可我又對他那行業不感興趣……”過了片刻李進一又興奮的說道:“姐,我想回農村,真是懷念小時候那段時光,瘋了似的野玩,什麼煩惱都沒有,心就像蒲公英的小傘,跟著風四海為家,想去哪兒就去哪?”
在李進一的記憶裏,存活的隻有那些快樂的片段?那些硝煙彌漫的家庭戰火他真的不曾記得?她記得,所以她一直都是哪個最不快樂最不開心的。
“媽媽怎麼說?我們倆個如果都不在她身邊,她會孤獨的,她已經老了,她需要人陪著。”其實她還是擔心的。
“我沒給媽說,我一直覺得媽媽不需要我,我從小到大,她好像都不太喜歡我,其實你應該回來,你一直是媽媽的寶貝,媽媽真正需要的人是你。”李進一有些委屈的說。的確,從小到大母親很冷淡他,都是父親照顧他,也許在他記憶裏父親就是他的全部。楊憶林聽到這裏,突然覺得李進一心裏應該比她還苦。
“媽媽也一樣愛你的。”楊憶林安慰著李進一,她知道李進一說的沒錯,母親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他,自他從母親身體走出,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長到如今一米八二的大男孩,他在母親眼裏永遠都是多餘的。
“算了,不說這些了。”李進一是不願提這些事的,他總覺得他就像爸爸一個人的兒子,媽媽與他永遠隔著一層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