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在某地,我就小說創作問題談到了一點兒體會,大意是—人物關係因所謂情節之發展而變化,反之亦然。如同魔方,轉動一麵,其他五麵的格色隨之改觀,甚而小說的思想主題也隨之旁逸斜出……
聽眾中有人要求我舉例加以說明。
我想了想,遂舉《悲慘世界》中沙威和冉·阿讓之人物關係進行闡述:
雨果對沙威這一人物的形象描寫確乎是非常出色的—黑色的高筒禮帽永遠齊眉戴在他的頭上;而黑色衣服的高領嚴緊地圍住他那短而粗的脖子,並將他那方形的下巴卡住,向上托起;帽簷又是那麼地寬,以至於即使一個人和他麵對麵地站著,也隻能看到他的三分之一張臉—一雙目光極其陰冷的眼睛,和他那醜陋如獅虎的鼻子,還有那無疑會給人留下凶惡印象的方形下巴。在黑衣外邊,是黑色的鬥篷。在兩條黑色的袖子裏,縮入著一雙強有力的手。而一根前端鑄了鐵的手杖,隱藏在黑鬥篷底下。當他認為一個窮人在犯罪的時候,他那雙強有力的手會迅速地從袖管裏伸出來,掐住對方的脖子。而鑄了鐵的手杖也會顯現出來,令對方出其不意,變成足以置人於死地的打擊的武器……
當他激怒之前,他的鼻翼兩旁便會皺起兩道可怕的皮褶,就像獅子或老虎齜出白森森的利齒準備咬死目標那樣。
他雖然是人,但卻幾乎沒有人性。
他隻不過是專製的國家機器的一個齒輪。一個在粗陋的模子裏鑄造成的,然而一旦擰在專製的國家機器的某一處很低級的部位,其作用又是絕對不容忽視的。他使人聯想到《駭客帝國》裏那些似人非人的機械人。他是一條狗,一條凶猛的藏獒。他自己十分清楚這一點,並且引以為光榮。他在平民尤其在窮人麵前的傲慢,源於那一種自以為是的光榮。而一旦又麵對著達官顯貴和富人紳士們了,他立刻就變成了一條乞寵唯恐不及的寵物狗,叭狗之相畢現……
雨果在詮釋沙威這一人物的職責信條時的文字也是非常出色的。
雨果寫道:他,沙威,人格化了法律、光明和真理。他堅定不移地認為他絕對地代表法律、光明和真理。他威風凜凜,將他的超人淫威遍布於社會良知的天空上。他忠誠、自信、追求他在他那種社會定位的成就感。
雨果進一步寫道:“以上品質在被曲解了的時候,是會變成醜惡的。不過,即使醜惡,也還是自有它的強大。在他暴戾地行使他的權力的時候,他內心裏湧起一種寡情而由衷的歡樂。在他那種駭人的歡樂裏,正如每一個得誌的小人一樣,卻也有值得憐憫的東西。那副麵孔所表現的,是我們可以稱之為‘忠誠’的萬惡,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這更慘更可怕的了……”
雨果雖然不是魯迅,他的文學主張,雖然與魯迅有著根本的區別,但他對於沙威這一類人物的批判,那筆力,簡直不能不說,也似投槍,也似匕首,刺透沙威的身體,帶著慣力,向沙威的眷主們矢飛而去……
但雨果終究是善的,也終究是理想主義的—當冉·阿讓救了沙威一命之後,雨果一廂情願地讓沙威選擇了投河溺斃。按照雨果的邏輯,在普遍的社會良心和對專製國家機器的忠誠之間,沙威已“走投無路”,別無選擇,隻有一死了事。
即使名著亦有圖便之筆。
沙威之死,不但是雨果的一廂情願,而且,分明是一種太過簡單的寫法,一種“姑且那般”樣的寫法。
沙威之到底是沙威,乃因他並不是駙馬陳世美派去殺前妻秦香蓮母女三人的家將韓琪,也不是奸相屠岸賈派去殺趙盾的家奴麑。為家將者,隻不過一種寄人籬下的人而已,並不意味著自己的人性早已被異化沒了。通常,也並不多麼地引以為榮。而那個麑,在《趙氏孤兒》中將他說得很清楚:雖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但殺人時一向並不情願,並且深惡自己的殺人勾當,同時便也深惡自己。隻不過其命為奴,比家將還低多了,殺人於是成為不得已事。故韓、二人,仍屬尚有些人性之人。人性既尚有之,天良發現,便合乎著他們的人性的一點兒邏輯。但沙威不同,他乃是個早已被專製製度異化得根本沒有了什麼人性可言的“鉚釘”。換言之,是個根本沒有受過人文主義教化,卻對專製主義理念信奉得五體投地的“工具人”。這樣的家夥,怎麼可能僅僅因為一個在逃的苦役犯亦即專製製度的罪人救了他一命,就人性覺省,自我了斷了呢?他如果尚有一點兒人性,當他那麼暴戾地行使他“神聖”的權力對待芳汀時,芳汀跪地哭泣求饒,他不是就該心生出一許惻隱了嗎?然而他不是絲毫也沒有嗎?甚至,連馬德蘭市長(冉·阿讓)命他放走芳汀時,他還因了他的“神聖”使命振振有詞執拗不肯呢!他的“人”性以對窮人的“正當”的暴戾為歡樂,這樣了的“人”性還有覺省的前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