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今夜有暴風雪》的時候,我看我們這一代是真誠的一代;我寫《雪城》上部的時候,我看我們這一代是堅毅的一代;我寫《雪城》下部的時候,我看我們這一代—注定了將是很痛苦的一代……
一代的真誠,若受時代之擺布,必歸於時代的某種宗教情緒方麵去。而宗教情緒的極致便是崇拜意識的狂熱頂峰,接下來便會發展向崇拜的“反動”—被汙染的真誠嬗變為狼藉破碎的理想主義的殘骸……
失落了的熱忱恰如潑在地上的水—可能結成冰,卻無法再收起。
但是由水到冰並不見得是絕對令人沮喪的。大洋之上的冰山和江河之上的冰排,也是一種非常的景觀。
冰源於水卻浮於水之上,冰之運動賴於水然而並不任由水之渦旋。
冰不止意味著零下4度至零下270度……
冰還意味著獨立的立體……
一代人的堅毅,必是艱難的時代所鑄造的。當時代從艱難中掙紮出來,它掙紮的痕跡便留在了一代人身上。每一個時代都付於那一時代的青年人以不同的徽章。我們這一代已不再是青年。我們的徽章已經褪新。戴著這樣的徽章的一代中年人,對於個人命運、時代命運乃至人類命運的坎坷,無疑會表現出令人欽佩的鎮定……
他們對於任何大動蕩不再至於張皇失措……
痛苦,是各類各樣的,是最自我的體會。倘議一代人之痛苦,很難一言以蔽之。我看我們這一代人,就大多數來說,是太定型的一代人了。我們改變自己的可能性已經很小,而時代維護自己原本形象的可能性也已經很小。時代的烙印像種在我們身上的牛痘,我們又似時代種在它自己身上的牛痘。時代剜剔不掉我們,我們掙脫不開時代。本質上難變的我們,與各方各麵迅變著的時代之間,將彌漫開來互不信任互不適應互難調和的雲翳。是追隨這個過分任性的時代,往自己身上塗抹流行色,抑或像戰士固守最後的堡壘一樣,與這時代拉開更大的距離擺開對峙的姿態?哪一種選擇都未必會是情願的……
我們這一代人的痛苦其實也不過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尷尬。
這一種尷尬將伴隨這一代人走完人生之途程,可能愈在將來其尷尬愈甚。
一個時代在意識形態和觀念方麵究竟可以負載多少?這個問題和一個無限的空間究竟可以充盈多少空氣屬於同樣的問題。但中國的情況剛好相反。中國曾經是一個封閉的國家。中國的情況曾經就是這樣。然而中國今天的情況已經根本不是這樣。封閉局麵打開了。卻仿佛隻開了一扇門—由絕對的封閉變成相對的封閉。從那扇打開了的門擁進來了文明資本主義、野蠻資本主義所屬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它們互相抗衡,同時一齊受到頑強抵禦—對於我們這個時代,這樣的負載已經夠沉重的了!意識形態方麵的較量使當代空前浮躁。在浮躁大時代意識形態的構架中原本占據主導地位的觀念,即所謂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體係,受到了挑戰。
是否太悲觀了點呢?也許……
進一步指出的是—我們這一代,正是受所謂共產主義思想和社會主義思想,以及一切與之相適應的觀念教化成的一代。
但是,正是這一代人,在他們的思想中,保留下了最為可貴的成分—那便是對國家的責任感,對民族的憂患意識,對人民的命運的關心。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很愛我們這一代人。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思想中所保留下的,乃是任何一個公民都不可缺少的品格。
我們這一代人習慣了在對與不對之間進行判斷,並且直至目前仍習慣於此。
我們的下一代人卻總是在利於己或者不利於己之間進行判斷,並且將這種判斷過程越來越簡化。
當然,這是非常歲月兩代人之間的區別,並且是總體上的區別。
非常歲月卻不僅兩代人,幾代人都有可能走在一起。
非常歲月絕不是對一代,而是對具體的每一個人的檢閱。
非常歲月人人都有可能超越代溝,人人都是“那一個”人或“某一個”人。
古羅馬有位聖者,一天他將手臂伸出窗外,恰巧有隻銜草的母雀飛來,竟落在他的手臂上築巢,繼而生蛋,繼而孵蛋……
聖者當然是大慈大悲的,於是他想啊,若將手臂縮回,那雀兒就有傾巢之災。即便不至於傾巢吧,雀兒驚去,將開始形成的些個小生命,不就永無啄殼而出之日了麼?……
人類的最高文明不就應該尊重生命麼?
於是聖者立意不動,不吃亦不喝,經月餘,小雀孵出,隨老雀飛走,而聖者站在窗前死去……
以此事為例,我們的前輩大約會諄諄教導我們:
看,這樣是善的榜樣。這便是善的楷模。好好學習吧,你們!
我們也許會對這種誨人不倦的教導逆反的。因為我們這一代嗬,總是處在被教導的地位!但我們中的大多數,盡管逆反,也仍是會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