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手絹鋪在桌板上,取出一冊雜誌來看。偶一抬頭,見一個站在過道裏的中等身材的青年還在打量我。他臉頰消瘦,11月份了穿得還那麼少。一件T恤衫,外加一件攤上買的迷彩服而已。T恤衫的領子和迷彩服的領子,都已被汗漬鑲上了黑邊。我並沒太在意他對我的打量,垂下目光接著看手中的雜誌。倏忽後我抬起頭來,衝那年輕的民工微微一笑。因為我第一次抬起頭時,覺得他的目光並不多麼地冷。我想,我對一個看我時目光並不多麼的冷的人,理應作出友好的反應—尤其在這一節車廂裏,尤其我以顯然的另類的外形而存在於某些同類之間的時候。是的,他們當然是我的同類。或者反過來說也是一樣。而且,還是我的同胞。而我對於他們,卻分明地是一個另類。我所體會的中國,那是一個概念,一個與從前的中國不能同日而語的概念;他們所體會的中國,乃是另一個概念,一個與從前的中國沒什麼兩樣的概念。
我笑後,那年輕的民工,他也微微一笑。果然,他的眼的深處,非但不怎麼冷,竟還有幾分柔情。但是,它們太憂鬱了。所以,給予我無底之井一樣的印象。倘他好好洗個澡,再穿上我的一身衣服,再將他蓬亂的頭發剪剪,吹吹,那麼,我敢肯定他是一個帥小夥子。盡管我的一身衣服實在是一身普通得很的衣服。
他說:“你坐過來吧。”
我回頭看,身後無人。斷定了他是在跟我說話。我猶豫。
“你還是坐過來吧!列車從新疆開入甘肅的時候,有一個人喝醉了酒,把那幾排座位吐得哪哪都是……”
他始終微微地笑著,目光也始終望著我。
我早已嗅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兒,隻是不清楚發自於何處罷了。他既給了我個明白,我當然不願繼續在那兒坐下去了。我起身向他走過去時,他用手指著我說:“你的手絹!”
而我說:“不要了。”
我本打算像他一樣站在過道裏,但是他請我坐在他的座位上。他一路從新疆坐過來;他說他腿坐腫了,寧肯多站會兒。
那兒的人們都在打撲克,沒誰注意我們。
他又說:“我知道你是誰。我上初中的時候作文挺好的,經常受到老師的稱讚。那時候我以為我將來也能……”
我小聲請求說:“那就當你不知道我是誰,好嗎?”
他點了點頭,又問:“你看的什麼?”
我說:“《讀者》。”
我看《讀者》曆來被不少知識分子恥笑。他們認為真正的知識分子是不應看《讀者》這麼“低”層次的刊物的。但我以我的眼,在中國知識分子們認為是“高”層次的刊物上,越來越看不到對另一半中國的感受了。那另一半,才是中國的大半!並且,每每因而聯想到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的詩句—“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掛罥長林梢,雖高,不也還是茅嗎?我倒寧願沉塘坳。畢竟和泥和水在一起,可以早點兒漚爛,做大地的肥料。
年輕的民工聽了我的話,點了點頭。
於是我們一個坐著,一個站著,聊了起來。
他說這一車次是“民工車”,也可以說是西北農民工們乘的“專列”,票價極便宜。在高峰運載季節,有時超載百分之一百幾十。因為它實際上已經等於是一次民工專列了,不是民工的人們,是不太願意乘坐這一車次的……
他說這一節車廂有人吐過,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所以才有幾排空座。說別的車廂裏,沒票站著的人照例很多……
忽然一陣煤灰飄飛過來,我趕緊閉上眼睛低下頭去;抬起頭時,身上落了一層。年輕的民工身上也落了一層黑白混雜的煤灰,他卻懶得撫一下;笑笑,說車上燒水的不是電爐,仍是大煤爐,顯然又有乘務員在捅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