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我用最不耐煩聲調與之說話的是母親,牽扯最牢的也是母親。我在醫院頻繁出入的那幾年,常做些小手術。每一次,她都在手術室門口候著,直到我出手術室,奔赴上來,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幹瘦,臉上那樣一種憂愁、焦急與心疼,是一個母親對孩子骨頭連著筋的情感!
可這並不能抵消我成長中母親對我刻薄、急躁時帶給我的傷害。我們常有矛盾,我有時覺得我每一次不耐煩,每一次突然尖刻或憤怒起來,是潛意識中把往昔的“舊”一並計入。像崔健的歌《時代的晚上》中唱的,“胸口還會疼痛,像童年的委屈”,那綿長的疼與委屈,多年來並沒徹底消散,那口怨氣總也清算不完。
在我突然盛怒起來的時刻背後,還潛伏著一個原因──我和母親多麼肖似甚至雷同!我痛數惱怒她的那部分,也常是我厭棄自己的那部分。當我痛數她身上那些不堪時,恰因知道,它們有些也同樣深植於我,難以移除!
這一世的母女,對我們真是考驗,“不是冤家不聚頭”,佛家這句因果論的話正是我們及我們這一類母女關係的注解。
有一天,我成了一個男孩乎乎的母親。似乎是得到一個重返、矯正童年的機會──我想讓乎乎有一個與我全然不同的快樂童年,我和他,不僅是母子,也是最要好的密友!
轉眼,乎乎八歲了,我的願景似基本達到,除了逼他學習時,他一直過得挺快活,與我也十分親昵。臨睡前,我通常會說:“晚安,媽媽愛你!”他回:“晚安,寶寶也愛媽媽。”
但同時,我也在麵臨越來越嚴峻的考驗:如何抑製我性情中急躁、焦慮的那部分,與一個二年級小學生的乎乎相處,麵對他越來越獨立的個性,有時甚至任性的要求,做出合理回應。我承認,不容易,麵對他的磨蹭、貪玩,我屢次急火攻心,甚至有歇斯底裏的衝動!也由此對母親有了更多理解。母親當年的養育環境比我艱苦多了,身為一個多子女家庭中的老大,她經曆了貧瘠歲月,擔負著長女重任,婚後丈夫又長駐部隊,她既要上班,又要拉扯我和姐姐,如若不是堅忍意誌,怕是無以應對這份疲累。她的急躁比我更多一百個理由。
母親的教育主旨是“有出息”,在這統領一切的標準下,她關心我們的成績甚於內心,她不怎麼捯飭自己,也煩我們把精力花在學習以外的任何地方。那或者也是一種時代風氣,清教徒般,認為一切享樂都意味著墮落,意味著成功路上莫大的絆腳石。父母們擔任著孩子的生活保姆與學業督導,而非朋友。這種相處方式導致的後果是──當今天,姐姐的事業成績斐然,我也有了一個作家身份後,我仍不能說,母親是一位成功的母親。是的,我清楚知道我們身上的性格缺失!它不是“出息”就可抵消的!甚至,“出息”會加重這些缺失帶來的人生遺憾。
我對母親的記憶中,有關溫情的部分並不太多。以致到今天,我們間很少有親昵的身體接觸,比如攀著胳膊親熱摟抱什麼的,回想下,母親與外婆間的關係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