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遙遠的玫瑰(1 / 1)

午飯時,父母說起一些老鄰居,這些名字對應的麵孔我幾乎都記不起。那時我上小學二三年級吧,舊日子如潮退後的灘塗般空曠,隻擱淺依稀的貝類。

卻脫口而出一個名字,“隔壁鄰居家的大女兒叫麗娃吧?”父親從酒杯邊抬臉,有點詫異,“是,你還記得她的名字啊。”他和母親說起“老胡家”,說起老胡當時在一家商業部門,常可買到些內部緊俏物質。說起麗娃的母親對老胡不好──她有外遇,樓裏都知道,可老胡一直沒和她離。

在他們的描述中,老胡,一個戴眼鏡的消瘦男人從記憶中浮出些影廓。

“老胡為什麼不和她離婚呢?”父母沒接我的話,隻說老胡死得挺早。我們搬家後幾年,聽說他就走了。

我常覺得自己的大腦就像有上限的U盤,超過存儲限度,便會自動格式化,清除掉若幹內容,以容納新的記憶。卻有一些總難以格式化掉的東西,比如“麗娃”這個名字!在這名字背後,有一首歌,《心中的玫瑰》,麗娃常在走廊或水房哼唱起,“在我心靈的深處,開著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

那是夏季,她嗓音動人,在那個旋律匱乏的時代,這首充滿“流行”意味的歌在我聽來不啻天籟。比起同時代那些歌曲,它折射出動人心弦的光。

後來知道這是一九七九年北京電影製片廠出品的影片《淚痕》的主題曲,李穀一原唱。這部影片“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全國範圍的撥亂反正工作濃縮到了一個基層縣,是當時撥亂反正題材影片的代表作品”,多年後我搜到電影介紹,覺得難以和主題歌聯係起來!我一直以為,這是部愛情電影的主題曲。隻有那個年代才能開出的玫瑰,純摯,憂傷,充滿女性氣息。由麗娃把這首歌帶進這幢機關宿舍的樓道,再合適不過了!她像她母親,個頭不高,豐潤,五官分明。有一陣子,她常常哼唱:“在我憂傷的時候……”啊,這是種多麼動人的吐露啊!在那個時節,“憂傷”這個詞本身象征著無窮詩意!它像那時的其他語詞,譬如“理想” “星空”一樣,尚未泛濫,還保有一個漢語原初的光。八九歲的我,因為父母的嚴厲已可以感受這個詞的意味了,當它被賦予旋律,以歌聲形式定格,這也意味著“憂傷”從粗糙的日常中離析,具有了某種詩性結晶。我又是否能說,這個詞也奠定了我一生的美學基調?

每當隔壁的麗娃唱起這首歌,我屏息靜聲地傾聽,她的歌聲為薄瘠生活注入了玫瑰色澤……這暗中的啟蒙!毛姆曾說,人都不僅僅是他們自身,他們也是自己出生的鄉土,學步的農場或城市公寓,兒時玩的遊戲,私下聽的“山海經”等等。這一切把他們造成現在這樣。這一切中,自然也包括圖像、聲音,許多的粒子構成了成年後的人。

我甚至從未與麗娃說過話(小學二年級,從外公家回到父母身邊生活後,我從“人來瘋”性格走向了另一個拘謹的反麵),不過不影響我對她的關注──是不是每個女孩成長路上都有幾個讓她難忘的“大女孩”形象?像麗娃,她即使哼唱“在我憂傷的時候”也並不憂傷。她的樣子明媚,有光。她還有兩個妹妹,在我薄如曦霧的記憶裏,似乎最小的妹妹倒像她形體瘦削的父親,更適於憂傷。我今天才知道,在她家,有那樣一樁重大事體,已非秘密,是“人盡皆知”了。她父親如何承受鄰裏目光?直到臨死,他和麗娃母親也沒離婚。在“外遇”的性質遠比今天嚴重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們如何將婚姻的名分維係到了他生命最後?作為長女,或許,麗娃的憂愁在更深的我所不能見的地方。她那時戀愛了嗎?一定有不少異性喜歡她,她有一種十分女性化的氣質,歌聲又把這氣質放大了。

這個中午,我又搜了《心中的玫瑰》來聽,不是李穀一版本,她的歌聲太亢亮了,她唱出的不是憂傷玫瑰,是向日葵。是劉紫玲演唱的,前奏悠揚的小提琴頗有那個時代的嫋嫋餘音,麗娃的臉又一次從歌聲中浮現。五官愈模糊了,明媚仍在,像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