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曲微茫度此生(1 / 1)

春節將至,行人匆忙如回巢的蟻群。上班路上,忽聞一陣幽咽口琴,一個衣衫敝舊的男人背著行囊,邊走邊吹。口琴聲時斷時續,像老電影中的背景伴奏,喧嘩市聲裏,琴聲如洗。他的樣子,看上去像俗世所定義的“江湖遊民”,沒職業,居無定所。與他須臾不離的,大概隻有這把口琴。

想起朋友說的一則事。也是春節前夕,天黑得早,年即將到來的鬧熱與戶外的冷與蕭瑟形成偌大反差。行人歸心似箭,步履匆匆,朋友騎車路過師大近旁一座空曠的立交橋,一個男人攏手跺腳立在橋下,地上擱副棋盤。是個找人下棋的人,大概靠贏資維持些生計。

朋友的車未停下,他隻是出於好奇望了地上的棋盤一眼,在他的自行車快越過那人時,那人招呼他:“朋友,下盤棋吧,禦禦寒!”

朋友騎過去了,卻被他的話一驚。

下盤棋吧,禦禦寒──棋子難道是可禦寒的嗎?這應是一句脫口而出,毫不刻意為詩意而說的話。肮髒的立交橋下,行人趕赴回家,這個人和他的一副舊棋盤,等著有人來對弈一局。棋盤於他,既是謀生,也是謀能說說話的朋友。

說說話,也是禦寒的一種方式。

然而,這樣的“朋友”,在這樣的天氣,大概是近於無望的等待。

又有誰和他未卜的命運對弈一局?就算他棋藝不俗,也隻是艱難生計的一部分。同時,我再難以忘記朋友轉述的這一句:“朋友,下盤棋吧,禦禦寒!”──那於生計的辛苦中,一個孤獨的人對“朋友”的熱望。

每周有幾晚送乎乎上課,路經廣場,確切地說是廣場與中山路口接駁處,聽到飄蕩的二胡聲,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弓背低頭,坐於路邊拉琴。

有次秋夜,下課帶乎乎去吃了些東西,路過廣場時已快十點,二胡聲仍在飄蕩。在空曠下來的廣場,車聲人語似都消失了,隻有二胡如泣如訴。是《紅樓夢》插曲中的一闋,老人最常奏的一曲。我和乎乎停了下來,像以前若幹次一樣,乎乎走過去,把零錢輕輕放在老人麵前的小碗內。也像以前若幹次一樣,老人未抬頭,兀自拉著。

我們很慢地離開,想要在這旋律裏多待一會兒。那仿佛自秋風最深處吹來的悲鬱二胡聲,弦上秋意深濃。

另一次聽二胡,是多年前陪母親去看一位木匠師傅的活兒。師傅據說手藝不錯,攢了筆積蓄後,在較偏遠處蓋了幢小樓,做木匠之餘又做起了房東。

因租金便宜,木匠師傅的房客多是些漂泊的手藝人或小販。樓裏光線昏暗,樓外馬路上不時傳來車鳴喇叭,人坐在房內,像坐在搖晃的貨車廂中。

母親在二樓的木匠師傅房裏參觀家具做工,我無聊地立於窗口,突然,有二胡聲飄來。

熟悉蒼涼的《江河水》!

一“指下嗚咽悲人心”,二胡本是褪去火氣的樂器,滿腹蒼涼,無盡忍耐,在這偏僻地聽來越發寥寂,像把夜裏最深的黑都聚攏了。是嗚咽,是傾訴,是人世辛酸,二胡的樂聲中有一副浪跡的瘦骨!

見我聽得入神,木匠師傅隨口說起這房客,妻子受不了困頓,早帶孩子跑了。他索性一把二胡從老家拉到一個個陌生城市,靠賣些竹笛胡琴之類為生……

我想象那是幅如何的場景:風霜滿麵的男人,背捆樂器,手持一柄二胡,在喧鬧街市慢慢走著,並不急於兜售·──隻有解語者才願彈撥的絲竹聲,不是滅鼠藥,不是靈丹散,招徠顧客不易。日暮回到逼仄租房,卸下背上那提沉甸樂器,倒上杯便宜白酒,幾杯下肚,拉響二胡,《江河水》在房內徐徐回轉,這蒼涼音符,羈旅中忠誠的寄托!

多年前,讀《約翰·克利斯朵夫》,其中有位舅舅高脫弗烈特,一個內向的民間歌者。克利斯朵夫有次聽見他在黑暗中唱起歌來:

“他的聲音很輕,有點兒嘎,像是悶在心裏的。又慢又簡單,又天真,歌聲用著嚴肅的、淒涼的、單調的步伐前進,從容不迫……它仿佛來自遠方,可不知往哪兒去,清明高遠的境界掩飾不了騷亂不寧的心緒,恬靜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傷。”

心上有劃痕的人發出的歌聲。我想象那在劃痕之上行進的歌,有著凹凸不平才具有的抓力,浸著鹹澀,那是殿堂內的光滑“藝術”不能抵達的。

下樓時,一樓左邊的一間小房開著門,桌上有幾袋方便麵,一隻舊暖瓶,沒有燈罩的燈泡搖晃出暗淡的光,一張床占去房間小半。牆上掛了把二胡。

“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在飄零中奏響的二胡,為生計擺下的棋局,他們,民間的身懷一技者,遊走在城市的邊緣,在那裏,依然有無法斷絕的旋律,有向命運遙遠的致意。像石頭裏開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