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他還是個身材挺拔的年輕人,額角光滑,眼神熠熠。那時,他在一所中學任代課教師,課上得極有特色,深得學生們熱愛。
亦早早結了婚,奉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是鄰村的,大字不識一個,性格木訥,但長得腰寬臀肥。父母極中意,認為這樣的媳婦幹活是一把好手,會生孩子,能旺夫。他是孝子,父母滿意,他便滿意。
婚後,他與女人交流不多,平常吃住在學校,隻周末才回家。回家了,也多半無話。他忙他的,備課,改作業。女人忙女人的,家裏雞鴨豬羊一大堆,田裏的莊稼活也多。女人是能幹的,把家裏家外收拾得妥妥帖帖。他對這樣的日子,沒有什麼可嫌棄的,直到他陷入到一個女學生的愛情中。
女學生是別班的,十九歲,個子高挑,性格活潑,能歌善舞。學校元旦文藝演出,他和她分別是男女主持。她伶俐的口才、灑脫的台風,讓他印象深刻。他翩翩的風采、磁性的嗓音,讓她著迷。那之後,他們漸漸走近了。說不清是什麼感覺,見到她,他是歡喜的,仿佛暮色蒼蒼之中,一輪明月突然升起,把心頭照得華美透亮。她更是歡喜的,看見他,一個世界都是金光閃閃的。她悄悄給他織圍巾和手套,從家裏做了雪菜燒小魚帶給他。課餘時間,他們一起暢談古今中外名著,一起彈琴唱歌。花樣年華,周遭的每一寸空氣,都是香甜的。
他們愛了。在女學生畢業的時候,他猶豫再三,回去跟女人提出離婚。女人低頭切豬草,靜靜聽,一句話也沒說。卻在他回學校之後,用一根繩子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晴天裏一聲霹靂,就這樣轟隆隆炸下來,他的生活,從此無法複原。女學生悄然遠走,像一粒塵,掉進沙礫中,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背負著“陳世美”的罵名,默默獨自生活了十年後,才又重新娶妻。妻是外鄉人,忠厚老實,不介意他的過往。就衝著這一點,他對妻是終身感激的。
很快,他有了兒子。隔兩年,又有了女兒。兒子漸漸大了。女兒漸漸大了。小家屋簷下,他勤勤懇懇生活著。年輕時那場痛徹心肺的愛情,早已模糊成一團煙霧。偶爾飄過來,他會怔上一怔,像想別人的事。那個女學生的麵容,他亦記不起了。
他做夢也沒想過他們會重逢。當年,她與他分手時,已懷上他的孩子,她沒告訴他。一個人遠走他鄉,生下兒子。因心裏念著他,她一直沒結婚,曆盡千辛萬苦,獨自撫養大了兒子。兒子很爭氣,一路讀書讀到博士,飄洋過海去了美國創業,自己開一家公司,生意做得如火如荼。
她把一切對兒子和盤托出,攜了兒子來尋他。老街上,竟與在購物的他不期而遇。隔著人群,她一眼認出他,走到他跟前,顫抖著問,你認得我嗎?他傻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華貴的婦人,搖搖頭。
她的淚,落下來,紛亂如雨。她隻說一句,你還記得當年的那個女學生嗎?再說不出第二句話來。他隻聽到哪裏“啪啦”一聲,記憶嘩啦啦傾倒下來,瞬息間把他淹沒。以為已遺忘掉的,卻不料,輕輕一觸,往昔便如楊絮紛飛,漫山遍野都是。
她說,等了一輩子,隻求晚年能夠在一起,哪怕不要名分,就砌一幢房,傍著他住,日日看見,便是心安。或者,他們一起去美國,和兒子在一起。他的心被鉸成一塊一塊,他多想說,好,我不會再讓你等了。卻不能。他有妻在家,他不能丟下。
她悵然離去。離去後不久,美國的兒子來電,說她走了。來見他時,她已身患絕症。死前絕食,說生的無趣。卻一再關照兒子,要每月記得給他寄錢用。
他躲到沒人處,痛哭一場,曾經的花樣年華,都當是一場夢。回家,妻端水上前,驚問,你的眼睛怎麼紅了?他答非所問,環顧左右,說,飯熟了吧?我們吃飯吧。
你在,世界就在
你要一直一直好好的啊。因為你在,他的世界就在。
鄉間的土路,有些坑坑窪窪。偶有車路過,揚起一地的塵。路兩邊,不時可見梧桐樹,頂著一頭紫色的花。農田裏,一片繁茂。油菜花還在一心一意開著。麥子快灌漿了。
這是豐縣的鄉下,一個叫首羨的小鎮。村莊低矮,房子三三兩兩,擠在一塊兒,平房占大多數,紅瓦蓋頂,相互偎依。從一條巷道進去,野草野花,在兩旁的院牆邊茂密。人家的草垛子上,竟也趴著開好的小野花,撐著黃豔豔的小臉蛋,笑盈盈的。
不見多少人,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村莊靜悄悄的。幾個婦人,在自家院落裏洗洗涮涮,一些碧綠的菜蔬晾在磚堆上。想來是大蔥吧。這裏,家家都長大蔥的,是家庭收入很大的一筆。
外人來,狗最先發現。家家都有狗,叫得興奮。裏麵一聲斷喝,那狗委屈地“嗚嗚”兩聲,自覺沒趣,搖搖尾巴,退一邊去了。院門口探出頭來,端著一張樸實憨厚的臉,衝著你,很不好意思地笑著,仿佛不是你驚擾了他,而是他驚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