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複
冷雁在夜半時分,悄無聲息地下了床,穿好衣服,找出那根早就準備好的繩子,躡手躡腳地走出宿舍。在走出宿舍之前,他沒有忘記順手抄了一把小方凳。後來他就站在學校的操場上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明月高懸。
在清冷的月色中,冷雁把小方凳放在籃球架下,踩上方凳,把繩子的一端拴牢在籃球架上端的橫梁上,然後在繩子的另一端挽了一個活套,他把腦袋伸進了繩套中,在踢翻方凳之前他又抬頭望了一眼空中那輪明月,流下兩行熱淚。
方凳被踢翻後,冷雁的身體便懸掛在半空中了。他掙紮了幾下,生命就飄然離開了他的身體。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全校第一個起床跑步的同學已經係好了鞋帶兒。這是一個多年來一直堅持晨練的同學。他腳步輕快地繞著操場跑了兩圈兒。他深呼吸邁大步,輕巧得像一隻羚羊。當他即將跑完第三圈兒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懸掛在籃球架上的冷雁。
他並不知道那是死去多時,身體已經凍得硬梆梆的冷雁。他還以為是誰昨天晚上掛在那裏的沙袋呢。那時我們學校的男生精力特別旺盛,練功習武的風氣正濃。他非常好奇。他想這是誰吊在這裏的沙袋呢,簡直和真人差不多。他納悶那個練拳擊的人怎麼會忘了將沙袋取下來呢?
他跑完第五圈兒以後不想再跑下去了。他覺得跑步沒有擊打沙袋更有意思。於是他在夜色未褪的朦朧之中走近了那個懸掛的物體。
他以最靈巧的步伐衝到那個沙袋麵前,然後拳腳並用,展開攻勢。在他的拳頭觸到那個物體之前,他的腿被倒在籃球架下的方凳絆了一下,身體失去了控製,前撲,來了個嘴啃泥。他的身體結結實實地拍在了冰凍的土地上,震得五藏六腹碎了般疼痛。但他還是爬起來,找到了那個方凳。他在心裏咒罵著那個將方凳遺忘在操場上的馬大哈。
他稍事調整後,再次向那隻“沙袋”發起了進攻。他在很短的時間裏接連打出了一個左刺拳和一個右直拳。他的拳頭觸到“沙袋”時才發現它不是沙袋簡直堅如頑石,疼得倒抽一口涼氣。他拚命甩動雙手,險些蹲在地上哭泣。
這時天色正在亮起來。
他站起身定睛細看。他看到了一條長長的舌頭,兩隻鼓鼓的眼睛,還有一張變了形的麵孔。
這個早起跑步的人就像一頭受驚的騾子,啊啊地怪叫,每叫一聲就往前竄一下,邊叫邊竄,又像被刀子捅了屁股。
他的怪叫聲令人毛骨竦然。
夜色被那位早起者淒烈的叫聲嚇得倉皇逃竄。等全校的師生聚攏到操場上時,懸掛在籃球架上的冷雁的容顏已清晰可見。
我一眼便看清了那是我的好朋友冷雁,一股熱血衝上頭頂,我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扶起方凳,蹬上去解那根仍吊著他的脖頸的繩子。這時幾個老師和膽大的同學過來幫我,終於把冷雁放了下來。
我抱著他就像抱著一塊鐵板。他直挺挺地橫在我的懷中。我想合上他的那雙可怕的眼睛,把他伸出的舌頭送還嘴中,卻完全不可能了。
我和冷雁同屆同班又有著相同的愛好:詩歌。是相同的愛好使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冷雁是我們班男生中最出類拔萃的,這不僅是因為他的長相清秀英俊,更因為他才華橫溢。他寫出的詩歌讓我們這些和他同時起步的人望塵莫及。他被公認為校內第一才子。否則,我們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王萍是不會一度愛上他的。
王萍不僅長相出眾,在校內的女生中獨領風騷,而且極具個性。
師範二年級的後半學期,有一天冷雁對我說,他愛上了王萍,非把她追到手不可。
我作為旁觀者,對他和王萍都比較了解,我說雖然你是個才子,男生中無人能比,但你和王萍不合適。我勸你盡早死了這條心。
他對我不屑一顧又胸有成竹地說:走著瞧吧。
冷雁和王萍的戀愛進展很快,隻一個月,就把什麼什麼都幹了。王萍這朵迷人的校花,被冷雁給摘了。冷雁讓全校的男生嫉妒。
冷雁對我說,當初你還說我和王萍不合適,你看現在怎麼樣,她把一切都給了我,她已經是我的人,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說,戲剛開始,離結局還遠得很呢。
在以後的三個月裏,冷雁明顯地消瘦了,但精神出奇地好,整日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王萍不僅長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藝,唱歌跳舞繪畫彈琴樣樣出眾。
冷雁的甜蜜愛情正如我所料,是短暫的。王萍又愛上了一個新分配到我們學校的美術教師,把冷雁給“閃”了。那個美術教師很年輕很健壯,一臉的胡子,頭發也很長,一副藝術家的派頭,他和王萍幾乎是同時看上了對方,同時向對方發起了進攻,同時將對方俘虜。
這讓冷雁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他險些氣炸了肺。
冷雁去找王萍,問:最近你為什麼不再理我了?
王萍回答得很幹脆,她說:我覺得我們不合適,我們的關係該結束了。
當初你愛我是不是真的?冷雁問。
當然是真的。王萍說。
那你現在愛上那個滿臉胡子的美術老師也是真的?冷雁問。
對,也是真的。王萍說。
那你甩了我,準備愛他並和他結婚?冷雁問。
那可不一定。王萍說。若再遇上我更喜歡的男人我仍會毫不猶豫地去愛他。
那你不成□□了嗎?冷雁說。
王萍不發火反而笑了,她說:這和□□可不沾邊,□□為了錢可以任意出賣自己的肉體,而我隻有愛上一個男人才會和他□□。你連這都弄不清,所以你就更不值得我去愛了。
你……你……你!冷雁氣得不會說話了。
冷雁想不通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女人。他快要氣瘋了。幾次去找王萍都遭到了拒絕。冷雁終於使出最後一招,挺而走險了。他懷揣一把尖刀,把王萍堵在了一個牆角,說:你現在回心轉意還來得及,不然我就捅死你!
王萍並不害怕,很冷靜,出乎冷雁的預料。
王萍說:你這一舉動太愚蠢了。你嚇不倒我,你也不敢用刀子捅我。你沒有這個膽量。
冷雁手中的刀子在王萍冷靜的逼視下,軟了。不僅是他手中的刀子軟了,連他的膝蓋也軟了,他雙膝一彎跪在了王萍的腳下,說:我求求你了,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王萍很從容地從冷雁的身邊走了過去。臨走,丟下一句話:你這樣更讓我瞧不起。
冷雁痛不欲生,痛哭流涕地來找我,說:我不想活了。我要用死報複她。
我說:不值得,根本不值得。你不要太認真。我早就說過你和王萍根本不適合。
他說,這是愛情。一個人的一生中隻能有一次愛情,失去了,活著也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犯不上。我說。
我勸不了他。一個人很難說服另一個人。冷雁終於把自己吊在籃球架上自盡了。冷雁的父親,一個莊戶人,靠種田供兒子上學,本來指望他光宗耀祖,沒料到竟落得如此下場。
冷雁死後,人們在他的口袋裏找出了一張紙條,上寫:王萍,我愛你,恨你!
王萍不能說沒有受到打擊,她有三天時間顯得鬱鬱寡歡,精神不振,但很快就恢複了常態,又說又笑又唱又跳,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二狗
二狗忍著,不理他爹。看見就當沒看見,耷拉著眼皮;聽見就當沒聽見,厚嘴唇抿著,抿得很緊。忍了三天,實在忍不住了,就改變了主意,還是得和他爹老狗談談。
晚飯是老狗做的。小米飯拌疙瘩湯。做好了,老狗盛了一碗,呼嚕呼嚕,就吃下了肚。見兒子二狗仍在屋裏瞎磨蹭,不到飯桌上來,就說:
“飯做好了,還等吆喝?還等請?”
二狗沒理老狗,也盛了一碗飯,坐在老狗的對麵,吃。
老狗正在吃第二碗,吃得和第一碗一樣香,呼嚕呼嚕的,讓二狗心煩。二狗一聽到“呼嚕”聲就心煩,就想發火,就想罵人,就想給誰一巴掌,就想掐死誰。
一粒沙子把二狗的牙給崩了。左邊的上下槽牙被崩得生疼,就像嘴裏響了一個雷。二狗心裏的火“噌”地一下竄到了腦門上。
“飯裏有沙子!”二狗說。
這是他四天裏第一次和老狗說話,說的第一句話。
老狗沒理他,繼續“呼嚕呼嚕”地吃著。
二狗氣得渾身直哆嗦。
“你沒揀淨米,飯裏有沙子!”二狗說。
老狗仍不理他,仍在“呼嚕呼嚕”地埋頭吃著。
“我說,沙子崩了我的牙!”二狗說,把嘴裏的一口飯吐出來,在嚼得半爛的米飯裏揀出了那粒沙子。
“這麼大的沙子,你會沒看見?”二狗的大巴掌裏躺著那粒沙子,他說。
“長眼又不是出氣的,這麼大的沙子會看不著?”二狗說著,拿眼瞪著老狗。
老狗吃完第二碗,抹抹嘴,盛了第三碗,重又“呼嚕呼嚕”吃起來。
“這麼大的沙子都不往出揀,你咋不把碌碡放米裏?”二狗在向他爹老狗挑釁。
這會兒的老狗顯得很有涵養,不急,也不惱。
“甭廢話,要餓就快吃,不餓就別吃。”老狗說。
老狗說時也不抬頭,也不拿眼看二狗。
“誰說我不餓?”二狗說。
“我說了我不餓?”二狗說。
“我和你一樣幹了一天活兒我會不餓?”他說。
“我比你幹得還多呢我能不餓?”他說。
“我一天出的汗比你多!”他說。
“我的肚子早就餓了!”二狗說。
老狗停下來,從碗上拿眼望著二狗。
“要餓你就吃,少說廢話。”老狗說。
“飯裏有沙子!”二狗說。
“崩我的牙了!”他說。
見老狗不理他,又接著“呼嚕呼嚕”吃起來,二狗心想,和他說話還不如和狗說話呢。就不說,也埋頭吃起來。
吃完第一碗,二狗開始吃第二碗,正吃著,他又叫了起來。很興奮地叫了起來。
“啊哈,蒼蠅!”二狗說。
“湯裏有個蒼蠅!”他說。
“剛才在飯裏吃出個沙子,這會兒又從湯裏跑出個蒼蠅來!”他說。
“你的眼睛長後腦勺去了?沙子個小你看不見,這麼大的蒼蠅飛湯裏去了你也看不見?啊哈。”二狗說。
“我還當是蔥花呢,原來是個蒼蠅!”二狗說。
“蒼蠅能吃?”他說。
“蒼蠅能下蛆!”他說。
二狗用筷子頭兒把湯裏的蒼蠅挑起來,伸到老狗麵前,差點兒碰到老狗的鼻子尖兒。老狗的鼻子尖兒已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兒來,在十五瓦的電燈下閃著光。
“這麼大的蒼蠅你會看不見?”二狗說。
“你眼又沒瞎,你看不見?”二狗說。
“蒼蠅香?”他說。
“要香你吃,我可不吃。”他說。
說著,二狗“啪”地一下,把筷子頭兒上挑著的那個蒼蠅磕在了老狗的碗裏。
“你吃,你吃,我可不吃。”二狗說。
老狗眨巴眨巴眼,抬頭看看對麵的二狗,又低頭看看碗裏漂著的蒼蠅,火啦。
老狗猛地一拍桌子,跳起來,嘴上的幾根山羊胡子亂抖。
“不想吃,你就滾出去!”老狗用一根筷子指指二狗又指指門外,說。
“我請你啦?”老狗說。
“我拽你啦?”老狗說。
“老子一個人忙上忙下,你個兔崽子連把火都不燒,我把飯做好,你來給老子挑毛病來啦?”老狗說。
“不想吃,趁早,滾!”老狗說。
“□□個八輩祖宗的!”老狗說。
二狗一看老狗真火了,反倒高興了。
“嘿嘿,你看你,屬炮杖的,說炸就炸了。”二狗說。說完,二狗埋頭稀哩呼嚕吃起來。吃得真他娘的香。
二狗本來是想在晚飯時和老狗談談他睡覺扯呼的事兒,沒想到飯裏吃出一粒沙子,湯裏喝出一隻蒼蠅,一鬧,就把扯呼的事兒給忘了。
夜裏,二狗和老狗並排躺在土炕上。老狗的頭一挨枕頭,就著了。接著,驚天動地的呼嚕聲,從老狗的鼻孔裏、嘴裏,滾了出來。
這是二狗連著第四夜失眠了。前三夜他還忍著,兩隻眼瞪得老大,盯著黑咕隆咚的屋子,心煩意亂。直到把屋裏的夜色盯得淡了,盯出屋頂的檁來,盯得窗戶紙漸漸發白,仍沒有丁點兒睡意。
二狗睡不著,老狗的呼嚕聲起伏不定,花樣迭出,弄得二狗渾身像長滿了小刺兒,癢得不行,在被子裏翻來滾去,越折騰腦子越清醒,越沒了渴睡,越著氣。
二狗一直忍著。忍了三夜,他不想忍了。
老狗的呼嚕扯得邪性,吸氣時轟隆隆,吹氣時不但轟隆聲更響,而且還有哨音。
二狗覺得有很多細小的鋼針在紮他的心,難受得快要瘋了。他想他該采取行動了,不能再一味地忍讓了。二狗從被子裏伸出一隻腳,照著老狗的屁股蹬了一下。
老狗的屁股上挨了一腳,呼嚕聲停下了兩秒鍾,旋即又起,更宏量了。
二狗哭笑不得,在腳上用了力,動作的幅度也比第一次大,速度更快,蹬向了老狗的屁股。
這次老狗的呼嚕聲停了有五秒鍾,翻了個身,就又天塌地陷般地扯了起來。
二狗覺得老狗的呼嚕聲扯得有些成心,就坐起來,盯著老狗的臉看。看不太清,就劃著了一根火柴看。二狗在火柴短暫的光芒裏發現老狗的臉非常醜陋,並且惡毒。那張臉上有一層黑泥,不像臉倒像是一隻破鞋的鞋底。這張臉上的眉頭皺成一個碩大的疙瘩,眼睛半睜半閉,有眼白露出來,鼻孔一張一合的很有力量,嘴半張著,上下嘴唇一左一右地歪著,嘴角有一縷黏液垂在枕頭上。二狗在火柴熄滅的刹那,發現老狗的臉上隱隱地有一絲陰險的笑意。這陰險的笑意,讓二狗的脊背發冷。
老狗的臉簡直就像一張狗臉。
在火柴的光芒裏,老狗的呼嚕聲更加宏大誇張,好像是故意扯給二狗聽的。
二狗把熄滅了的火柴棍兒扔了,仍很有耐心地看著老狗的臉,聽他的肆無忌憚的呼嚕聲。
二狗用手去捏老狗的耳朵,捏住了,一擰,老狗的呼嚕聲停一下。接著又響。再一擰,又停一下,又響。二狗來了興趣,一擰,一擰,擰了十多下。老狗的呼嚕聲就一停,一停,停了十多次。二狗索性擰著老狗的耳朵不鬆手,老狗的呼嚕聲就像火車停在了一個小站上,不響了。等二狗一鬆手,火車又出站了,接著響起來。
二狗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製止老狗扯呼的辦法。原來老狗的耳朵是他呼嚕的開關,就像電燈的燈繩一樣,一拉就亮,又一拉就滅了。
二狗想我要是把他的耳朵扯下來,他可能就再也不扯呼了。
二狗在手上用了力,擰著老狗的耳朵,轉了一圈兒,又轉了一圈兒。這時老狗猛地揮起胳膊,打掉了二狗捏著他耳朵的手,嘟囔了一句什麼,沒聽清,就又睡了,呼嚕聲又昂揚起來。
二狗放棄了繼續捏老狗耳朵的打算,轉而去捏他的鼻子。老狗的鼻子很小,捏在手裏就像一小塊兒麵團兒。二狗捏緊了老狗的鼻子,使兩條通道徹底堵塞,空氣不能從這裏進去,濁氣也不能從這裏出來。
老狗顯得不在乎,無動於衷,隻是把嘴張得更大,更歪,呼嚕聲頓時提高了八度,裏麵的哨音也尖銳起來。
這時,二狗不僅耳膜被老狗的呼嚕聲震得生疼,而且聞到了一股熱辣辣的臭氣。這臭氣是從老狗的嘴裏源源不斷地噴出來的。
二狗有點惡心。他一點轍都沒了。他製止不了老狗的呼嚕聲,他就沒法睡覺。這已經是他第四夜睡不著了,他快熬不住了,失眠比死還難受。
二狗又劃了一根火柴去照老狗的臉。火柴很快滅了,卻有一截兒火柴梗紅紅的沒來得及滅透。二狗一咬牙,將仍帶著火星兒的火柴梗扔在了老狗的臉上。
老狗疼得從夢中彈起來,揚手照自己的臉上扇了一巴掌,並說:
“看我不拍死你!”
說完,拍完,又倒下睡了,又扯起了呼嚕聲。老狗肯定是把剛才的那一燙當成蚊子叮了。
二狗無奈,隻好也躺下。他的腦袋漸漸大了,沉了,木木的,昏昏的,可就是睡不著。
前三夜,他試圖用手指頭堵住自己的耳朵,可老狗的呼嚕聲和哨音仍是鑽了進去。這一招兒根本不頂事兒,他也不再試了。
二狗第四夜大睜著眼睛看著窗紙漸漸發白。
天亮了。老狗起來,熱了熱昨天晚上的剩飯,叫二狗:
“快起。吃了飯,一塊兒去薅地。”
二狗迷瞪著,說:
“我不去。我一夜沒睡好。我得接著睡。”
老狗說:
“那你睡,你睡。看你睡覺能睡出錢來,能睡出糧來,能睡出媳婦來。大白天睡覺,有你的,你睡。”
老狗不管二狗,吃了兩碗飯,就薅地去了。薅了整整半天,晌午回來,見二狗還在炕上躺著,就來了氣,罵道:
“你不怕睡死過去!你看老爺兒(太陽)都她媽的到哪兒了,你還睡!有本事你就睡死算了。媽了個巴子的!”
二狗這半天確實睡了個好覺,如果老狗不叫他,他會一直睡到日頭落山。
二狗被老狗一吵,睡不著了,就起來,洗了一把臉,見老狗正在灶上忙著做飯,棒子麵貼餅子。
二狗洗完臉又去拉屎撒尿,磨磨蹭蹭,等完了這些事,進屋,老狗已把飯做好了。
坐在桌前吃飯時,二狗說:
“我得跟你說說。”
老狗已捧了一塊貼餅子在手,咬了一嘴,也不看二狗,說:
“你說。”
二狗說:
“你夜裏打呼嚕弄得我睡不著。”
老狗又咬了一口貼餅子說:
“我夜裏從不打呼嚕。”
二狗說:
“你打了!你打了,你還不承認!”
老狗說:
“誰打了?我打了?要是我打了我咋會沒聽到?”
二狗氣壞了,他覺得老狗人老了卻變得越來越不要臉了。
“你都快睡死了,你當然聽不見!”二狗說。
“你的呼嚕比豬扯的都響!”二狗說。
“你讓我連著好幾個晚上都沒合眼了!”二狗說。
“我根本睡不著!”二狗說。
老狗也火了,把嘴裏的餅子咽進肚,才開始說話。
“你睡不著是你不渴睡。”老狗說。
“怨我?這不是拉不出屎來賴祖宗嗎?”老狗說。
“你要是真渴睡,甭說是打呼,就是打雷放炮也照樣睡得香。”老狗說。
“有本事你也打,我不怕你打呼嚕。”老狗說。
二狗看著老狗,等他說完。他覺得這會兒老狗的臉比他夜裏在火柴下看到的那張臉還要醜陋惡毒。
“你真不要臉!”二狗說。
“這會兒我可知道我娘為啥不跟你過了,為啥把你給甩了,她受不了你的呼嚕!”二狗說。
“因為你太不要臉了!”
二狗說。
老狗一聽二狗敢這麼和他說話,敢揭他的傷疤,氣得渾身亂顫,臉都紫了。
“你放屁!”老狗說。
“你個小兔崽子放屁!”老狗說。
“那個臭娘們兒跑了,不怨我,是她不要臉!她不是人,是條發了情的母狗!她發情了,見了那個賣耗子藥的,就跟人家跑了。這也賴我扯呼?!”老狗說。
“我□□個親娘!”老狗氣得不行,站起來,指著二狗的鼻子罵道。
二狗一看老狗氣成這樣,反倒樂了。
“你操去,有本事你操去。”二狗說。
“可惜你想操也操不著了。”二狗說。
“人家的屁你也聞不著了。”二狗說。
“有本事你把她找回來,還讓她和你睡,操她。”二狗說。
老狗險些氣炸了肺,把手中的吃了一半的貼餅子,向二狗的頭上打去。二狗一歪腦袋,沒打著。
“你甭以為我不知道!”老狗跳著腳喊。
“你的事兒甭以為我就不知道!我全知道!”老狗喊。
“村東頭兒那個賣貨兒四寡婦把你蹬了,活該!你睡不著,你是想那個賣貨兒了!可人家把你給蹬了,你當然睡不著。”老狗說。
“還說是老子的呼嚕鬧的!你個雜種。”老狗說。
二狗也沉不住氣了。他的瘡痂被老狗一揭,他也跳了起來。
“你放屁!你胡說八道!”二狗喊。
“你的那點臭事兒,全村誰不知道。你把老子的臉都丟盡了。”老狗說。
於是,二狗和老狗就像兩條狗似地咬了起來。一個掀桌子,一個摔碗,鬧得挺熱鬧。
下午兩個人誰也不理誰,誰也不去地裏幹活,一個在院裏一個在屋裏,生悶氣。
晚上,臨睡前,二狗提著一把斧子進屋,說:
“你再扯呼,我就用這個敲你的腦袋。”
老狗看看二狗又看看他手中的斧子,照地上啐了一口痰,說:
“怕你!我根本不扯呼,你動我一根汗毛試試看!”
老狗從容地脫衣鑽進了被子,頭一挨枕頭,很快就著了,呼嚕聲驟起。
二狗也不脫衣就在炕上坐著,一聽到呼嚕聲,就說:
“你說你從不扯呼,這聲音是從哪兒來的?是從豬嘴裏出來的?是從耗子洞裏出來的?”
老狗已聽不到了,呼嚕聲昂揚激躍,裏麵夾雜著尖銳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