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不大,生就得委屈,坐南朝北,像個受氣的孩子,被人緊緊包圍著。那來自西麵、北麵別人家灰色的高牆,森森地林立著,擋住小院好大一片光明。隻有東牆凹下去一塊,每天清晨,太陽從那個缺口進來,陰暗的小院,像注人了生機,頓時明亮活潑起來。
嶽父常常坐在南屋木製的長椅上,邊輕輕抽煙、品茶,邊透過竹簾,細細觀賞院中央那幾盆悄然染著馨香的石榴樹。那些可愛的小精靈們,像懂得主人內心似的,即便在這樣的環境,竟也生得個個俊俏,雖談不上怎樣地婀娜多姿,色彩斑斕,卻也時時灑著一片明麗。那團團紅色,株株果葉的錯落、間雜,有如一種創造,頗耀眼奪目呢。從前,嶽父並不住小院。那時,他忙工作,忙大事,像父輩們一樣,頗風光了好多年呢。他的出身雖極具輝煌,家族同那個民族一樣,從遙遠的草原來,京城一住就是幾百年。但很少見他談起那些聽來便使人震驚的先祖。這一生,他做過許多事情,歸宿在一家知名度極高的醫院。他做事極為認真,離休時已70歲,去世那天剛好88。人說這個年歲好,吉祥,是喜喪。
嶽父在那個小院整整18年,深居簡出,那樣隱居的離休生活,對一般人仿佛太漫長,會無端生出許多枯燥。然而,嶽父的生活卻極富規律,他喜好養花,尤其鍾愛石榴。他說:“石榴乃益種,有播種就有收獲,對人體大大有益呢。”為此,每到中秋,他拿來那些視若珍寶的石榴,供全家人品嚐,也送一些給朋友。但花盆樹木整個地送人,卻從未有過的。
踏進嶽父家門,我正在讀一所大學的中文係,見我日日夜讀,不時於院中和門外昏暗的街燈下,甚至長久於那處小院西邊立交橋的草坪。他讚許中呈著深深的擔優。許是妻子排行老小的原因,他對女兒那種鍾愛,幾乎蔓延至外孫身上。如有別人突然“衝進”小院,那將是嚴峻的,惟對我們全家,似有一種默許。從我接過鑰匙那天,小院幾乎成了我的天地。小院的那份厚重、樸實,那喧囂間透著的寧適,特別是那些使人興奮的石榴樹,一次又一次為我的作品帶來了濃濃的情感。
嶽父一生喜歡清靜,做事從來不許家人攪擾。那些年和現在不好相比,京城住房幾乎家家都很緊張,能有這麼一處小院,能每天伴著自己心愛的花草,嘈雜中享受這麼一份難得的清幽,實屬老人家晚年的福分。我從未敢奢望,有一天也能分享這份安寧,能伴著那石榴花的馨香,日日筆耕。
然而,整整幾年,嶽父將那塊視若寶地的小院,幾乎全部給予了我。見他常常一人孤坐,很晚很晚才歸來,不安的情緒久久徘徊於我的腦海。我深知老人與安定之間的關係,便想著如何撤出小院。
我知道,嶽父是在用自己的年華換取和支持我的年華,望著他瘦瘦的背影,我的心在發顫,兩眼模糊了。我發誓絕不讓老人失望,從此,拚命奮鬥於那個小院。直到我帶著石榴樹搬進新居,嶽父始終恪守著諾言。後來,他幾次來家,有一次竟然住了四個月呢。他依然按時讀書、閱報,精心幫我護理石榴樹。妻子說:石榴樹已有了兒子、孫子。“兒子說廣外公為我們培養了石榴家族。”而我,正是於那些石榴樹的相伴中,一次次激情勃發,春夏秋冬,小院與石榴樹像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內容,迎著大自然的晴雨表,給我以充實、慰藉,為我們全家帶來美滿、幸福。小院與石榴樹,與其是嶽父送給我的珍貴禮物,不如說是我們全家精神的依托。
去年秋末,一場纏綿的秋雨過後,嶽父病倒了。等我趕到醫院,人已在昏睡中。夜深了,兄長們再三勸我回去,我還是執意留下陪床。清晨,嶽父醒來,見我和小女坐在身旁,他的眼裏充滿了淚水。